抓在手里的阳光

作者: 刘荒田2019年11月27日散文阅读

秋天,早晨,我把闹别扭的外孙女抱到院子里,让她独自玩耍。她快一岁,能够站立。在地上,她爱捡东西。落叶,哪怕是躲在砖缝中,她也能发现,拿起。许是视为第一次劳作的收获吧?她喜滋滋地把手伸过来,在我张开的手掌上松开捏叶子的两个指头。如果我走神,她会把叶子放进自己的小嘴,害得我紧张地逗她张嘴,掏出来。怕她再吃,我只好坚壁清野。没有落叶,她也不愁,她小心地把从叶丛间漏下的阳光“捏”起,放在我的掌心。一次又一次。我和她一般煞有介事。

想起另一个镜头。在故土居住时,我常常去一个羽毛球场打球。星期一的白天,偌大球馆人很少。无事可干的男经理便兼任保姆,把一岁大的儿子也带来。绿色塑胶地板上,散着从天窗射下的阳光,因反射的关系,带斑点的阳光呈圆形,缓缓移动。小宝宝爱和阳光捉迷藏,抓起一个带些微动感的光圈,做“送出去”的姿势,再爬几步,抓起另一个光圈。可惜他爸爸在离他很远的办公室内,宝宝无法给他送上一掬又一掬阳光。

我隐隐觉得,这里藏着天机。在一岁婴儿的认知中,“可见”和“可拿”是一回事。外孙女对阳光、叶子、草梗、纸片一视同仁。按这妙不可言的“齐物论”,视界内的一切,从蓝天、白云、彩虹、星光、月色,到屋里的灯光、姐姐跳舞时旋转的影子,伸出小手都能抓得到,送得出去。诗作法有所谓“通感”。明清小品文大家张宗子的名篇《西湖梦寻序》结尾云:“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类,乡人竟来共舔其眼。”在山中“乡人”看来,素来无缘见识的大海奇珍,被山中人看过,便储蓄在他眼睛里头,群聚而舔,便能分一杯羹。可惜,张宗子毕竟是饱经忧患的老人,竟给这奇拔的想象泼冷水:“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舔眼又何救其馋哉!”这么说来,空虚、失落之感,是“长大”才有的。看婴儿,小手里的阳光怎么会空?什么时候抓,抓多少,随他高兴。阳光没了,还可以抓别的光,还有影子。

本世纪初,一位美国作家写了一本鸡汤式畅销书,主张大家回到幼儿园去,因为成人的行事准则,在幼儿园阶段已基本学会,问题在成长、成年以后能否贯彻始终。我想更极端一点,从幼儿园再退一步,那就是婴儿时代。并非重新裹上尿布,而是守住天真的想象力。

唯物,唯钱,唯利的观念,看得见不算数,还要摸得着,这就是成年人的世故。有一流行语说“有层楼抓在手”(意谓:说得再好听,也不如拥有一个住宅单位的所有权。即不要轻信没有以实物为担保的言辞。)彻底的务实导致近视,俗气,势利,使得人生陷在物质的泥淖。执迷于“经济利益”和“物质得失”的脑袋,如何漏得进阳光、星光、月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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