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马桑树

作者: 向卫华2020年01月08日现代散文

人过五十岁后,就开始怀恋过去,简直是患上了强迫症,往事如烟,心事如絮,时时萦绕心间,就像解不开的死结。

我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的马桑树。

在故乡树栖柯的山野里,有一种随从可见的树,矮小、卑微,一簇簇、一蓬蓬,在贫瘠的土地上漫山遍野地生长着。春天,它从老树根部发出红彤彤的嫩苔儿,独干独枝的迅速生长;到了秋天,落叶纷纷,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迎接寒冬腊月的风吹雨淋、霜侵雪压。而且,当它长到一米左右高的时候,就开始低头弯腰,然后再也不往上长了,枝干细小柔弱,总是向地弯曲,年复一年,形状如此,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大材。这就是故乡的马桑树。

是原本如此,还是后来退化?儿时,我每次随母亲到山里扯猪草、砍柴火、扯蕨菜、捡枞菌、摘茶籽、打板栗……看见路边的马桑树后,就总是充满好奇之心问母亲。

母亲说,在几百年前,马桑树可不象现在这个样子,它原长得又高、又粗、又端直,是上好的建房材料。有一年,有个道士先生,能出口成章,一天,烈日炎炎,他途经一个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因走得急,汗流浃背,于是便在一棵马桑树下乘凉,顺手将马拴在树上,然后在树下睡着了。没想到道士先生只在树下打了个盹儿,人间已过去百年了,等他一觉醒来,马桑树早已长到半天云里去了,马也被吊死在空中。于是,他施法术,心里诅咒道:“马桑树长得高,不到三尺要勾腰;马桑树长得快,一年发个嫩苔苔。”这样,马桑树马上就矮了下来,马也活了过来,道士先生便又骑上马上路了。从这以后,马桑树就再也长不高了。马桑树的命运就是这样被这位道士先生的“咒语”改变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又细又矮又弯,由乔木变成了灌木,再也没有人用来做柱头砌屋造梁了。这就是至今还在故乡流传的《马桑树为啥长不高》的传说。

只因一位道士先生的一句“咒语”,就改变了马桑树的命运,这显然是神话,也许是寓意。那时,对于母亲的回答,我这个懵里懵懂的小屁孩是懂非懂,半信半疑,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

母亲说,我没有读过书,都是听你父亲说的。等你长大了,读书后,你就知道了。好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当年父亲就是用这个故事把母亲“骗”到手的,不过这个时候,父母均已驾鹤西去。

后来,我上学了,在父亲的指导下,零零碎碎地读了一些课外书,知道了马桑树的一些常识,然而这时母亲却已经病逝了,埋在一个长满马桑坡的山坡上。“马桑树儿发嫩苔,马山坡上打拐拐,爹牵儿手去看娘,泪水涟涟满两腮。”每年的清明节,马桑树发出嫩苔苔的时候,父亲就领着我去马桑坡看母亲。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从母亲去世后,寒暑假的时候,我常随父亲到山里劳作。有一年暑假,父亲带我到坨腰寨砍柴火,中午休息时,父亲和我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马桑树下,头顶烈日炎炎,树下凉风爽爽。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红苕,喝着山中的清泉,父亲又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传说,远古时期,天上有十个太阳,白天烈日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人们纷纷东躲西藏,酷热难耐。各种花草树木凋零枯萎,毫无生机,唯有马桑树生命力十分旺盛,不仅逆境求生,而且长得高大粗壮,郁郁葱葱,直耸云霄。大家推举一个叫墨里的后生去射太阳。墨里临危受命,为了解救天下苍生,义不容訶地担当起箭射太阳的重任。墨里一身正气,办事雷历风行,他立即背负神弓,前去射日。为了更好地接近金乌(烈曰),一举端掉灾星,于是攀着窜天的葛麻藤,爬上齐天的马桑树,站在树巅上,奋起神威,开弓射曰,真是箭无虚发,箭箭直中金乌要害,金乌惨叫着相继跌落。二郎神射得兴起,正当他准备把弓剑对准第十个太阳的时候,它许是马桑树儿颇有灵性,不忍心看到世界从此失去光明,所以它自我牺牲,“咔嚓”一声拦腰折断。墨里全神贯注,一不留神,一下子从树上跌落下来。墨里勃然大怒,本想用三尖两刃刀铲除此树,又悯念起马桑树助他射曰有功,因此他随口咒骂马桑树:“马桑树儿万丈高,你把二郎摔一跤,二郎叫你莫冲像,长到三尺就弯腰!”说来也怪,马桑树似乎甘愿受罚,瞬间缩短,子孙后代,从此生长低矮,万年不变。葛麻藤也随马桑树倒了下来,从此只能趴在地上长。

父亲说,在土家语中,“墨”意为“天”,“里”意为“地”,“墨”“里”连在一起就是“天地”的意思。“天地”是土家族人的祖先。

传说终归是传说,或许,马桑树原本就长不高,或许是气候变化改变了它原先的基因和习性,反正它就这样平凡而谦卑地生长着。我想,可能是老苦大众喜欢马桑树,因为他们和马桑树一样平凡而谦卑,可却又不愿意马桑树太过平凡、太过普通,就以特有的浪漫和想象,为马桑树创造了许多动人的故事。

马桑树的确很不起眼,它高不过三尺,粗不过手臂,做不得锄把,削不得扁担;当柴火烧还没有火劲,“桐子马桑柴,屁都吹出来”。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嫩苔苔掐下来做绿肥。就连它们豌豆大小、红色的果实,虽有淡淡的甜味,但鸟雀不敢吃,牛羊不敢碰,小孩子吃多了还会引起中毒。说到底,马桑树基本上没什么价值。可它又是那么坚强,只要有泥土,它就能生长,和山上的石头长在一起,和茅草长在一起,和荆棘长在一起,和藤蔓长在一起,长得生机勃勃,长得郁郁葱葱,绿了家园,绿了山川,更为我这个从小跟父母上山劳作的孩子,不知遮挡了多少太阳和风雨。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我这人命运坎坷曲折。那年,我在县民贸二局(又叫县供销联社)干得好好的,在春节前负责分柑橘时,由于小人的搬是非和搅浑水,得罪了局长的婆娘,“虎落平阳被犬欺”,局长便借机构改革的名义,把我由一名国家干部变成了每月需交170元保职费的自谋职业的下岗职工。一年半后调到乡镇,如泥牛入潭,这一去就是十四年,占了这一辈子的五分之一多。记得离家的那天,父亲去送我,在去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默默无语,直到我上车前,父亲才开口说道:“天老爷饿不死瞎眼雀。去吧,到哪里还不是讨口饭吃。想想小时候在山里砍柴时遇到的马桑树,即使在岩缝里都要生长。何况你还不到三十岁,今后的路还长得很哩,遇到的坎坷和挫折必这还要残酷的多!”爹的这句话从此刻印在我的魂灵深处,至今还留有一个抹不去的痕迹。

那时,乡镇工作和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开始时工资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发;下村坐的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十一号”自行车;政府食堂办得也不正常,三四天不开火是常事,全靠在附近老百姓家里混口饭吃,即使开火了,也是“宁帮百姓做工苦,不愿无事回政府;一日两餐黑米饭,白菜萝卜清水煮”。记得有一次,食堂大师傅炒了一大盆子豆食,连续吃了一个多星期,就连打屁的时候,屁眼里带出来的都是豆食的腐烂气味。这么艰难困苦的生活,最终还是熬了过来,迎来了人生的艳阳天。

我常想,我至今之所以还保持着过去在乡镇时的生活作风,这应该完全得益于山野里的马桑树。每次下村的时候,看见路边那一蓬蓬的马桑树,是那么翠绿葱茏,是那么郁郁茂盛,在微风里不停地向我点头致意。我就问,亲亲的马桑树啊,你是特意从故乡来看我的吗?还是你生长在哪里,哪里就成了故乡?尽管你默默无语,可看到了你,我就想起了我的爹和娘,你就像我的爹和娘一样,对我的爱是那样的朴素和真诚。也正因为如此,无事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山野里,去看马桑树,去听马桑树的诉说,看了一遍又一遍……在风中,我听到了马桑树枝叶摩擦的声音,它们好像在对我诉说着什么。

在山野里众多的树种中,马桑树是最不起眼的树,最不招人喜欢的树,树身特别脆,易折断;含水分多,难烧燃。我至今还记得,在故乡的《哭嫁歌》中就有“砍柴莫砍马桑子,开亲莫开小家子”的说法。然而它的生命力却极强,只要春风一吹,满山的马桑树就会吐翠滴绿,显示出她强劲的生命力,就像我的故乡的乡亲们一样,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要顽强地活下去,生生不息。我想起著名学者季羡林说过的一句话,“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然而,正是这“一无意义,二无价值”的绝大多数人,在这个世界上顽强的活着。

光阴荏苒,时光流逝,回顾我走过的五十二年的人生之路,也许,我就是一棵马桑树吧。

人心如湍流,只想朝前赶。其实,真正爱我们的人,始终在我们不认为是乐园的地方等候着我们,给我们关爱,给我们温暖,给我们希望……那个地方就是时光村落,它是我们人生出发的根基,是我们的故乡,是我们初心萌动的地方,也是我们最终要回归的地方。

“手端祭品肩扛锄锹,都为先坟上土来。”今年清明节那天,我带着这篇《故乡的马桑树》散文,来到母亲和父亲的坟前,与纸钱等一起点燃,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从火堆里出发,升起,盘旋,在坟的四周翩跹,在马桑树儿上缠绕,哀思在“墨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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