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故事

作者: 杨长春2022年07月25日生活随笔

下雪天,天星窝最冷。低矮的村庄沉浸在飞雪和北风里。石板路滑得站不稳脚。但在覆盖白草皮的山川,仍有人在套鞋上绑上草绳去追野兔、赶野猪,回来双手空空;红着鼻尖的小孩三五成群在田野里,坐在倒扣的长板凳上,溜来滑去;也有用长竹篙敲打屋檐下的冰凌,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天尚未黑尽,各家都早早关门,只望得见窗内的煤油灯犹如黯淡的繁星。

不知人们怎么排遣这枯寂、难熬的漫漫长夜,相较于我,却有莫名的期待。大人平时忙是懒得管小孩的。但在围火过冬的时候,夜故事倒是找上门来了。

厅屋的火盆远不如灶屋里暖和。我总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父亲则是最后一个,他每餐都要喝大半碗的红薯酒。我钻进灶屋里,抢占着靠墙最宜烤火的位置。横着的长板凳依次坐着二姐、大姐。母亲通常坐在门板漏风的地方。

母亲洗了碗筷,擦完厨具,便坐上那把吱呀响的竹椅,用铁夹扒扒火,一双粗糙的手伸向红红的灶火,饱含爱意的眼睛一一掠过,嗓音干燥又平缓:“从前,一位母亲去外婆家走亲戚……”这样的夜故事在天星窝稀松平常,人人会讲,也不知听了多少遍,却也百听不厌。我常奇怪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像文盲的母亲也会讲得这么顺溜,也奇怪人人讲得这么雷同,以致丝毫不差。故事的主人公永远是狼外婆,大意是母亲外出,两姐妹被狼外婆骗开门,其中小的被吃掉,另一个用计打败了狼外婆……闻听狼捏着鼻子装外婆说话的样子我们忍俊不禁;半夜里狼外婆吃人咯嘣咯嘣地响让我们毛骨悚然;最后大的姐姐用计把狼外婆吊起来让我们大快人心……

外婆是狼装的,为何不是老虎和狐狸?母亲也说不明白。后来才晓得,老虎吃人本不用装,狐狸不吃人也装不了。狼既凶残又狡猾,装外婆最恰当。但狼又不能直立行走,应当是传说中的野人。《水经注》载:“猩猩形若狗而人面,头颜端正,善于人言,音声妙丽,如妇人对语,闻之无不酸楚。”《北山经》载:“狱法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犬而人面,人笑则笑,善投,其名曰山挥。”狼外婆故事盛行,虽则传说,却也有告诫不要轻信陌生人的现实意义。

窗外的积雪反射着白光,大山深处不时传来咔嚓的雪崩声,柴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十分悦耳。看门狗卧在长板凳下,瞪着亮汪汪的眼睛,竖着耳朵专注地倾听……

父亲对此却一脸不屑。在落雪的日子,他不能外出砌屋了。只待在家里,拉着长脸,尊口难开,要不翻翻那本发黄的老皇历,要不拿把铁夹子夹胡须,夹得满脸溜光。只是我们津津有味听故事,他又显得无聊,偶尔也掺和进来。他让我们猜字:一点一横长,一撇撇进水中央……谁也猜不出,谜底他也不说,后来我疑它是个古体字。还有一次,他趁着酒兴,在饭桌上倒置三个酒杯,杯下覆一张纸片,左换右换,让我们猜纸片在哪个杯中。自然猜不中的。倒是大姐看出端倪,陡然掰开父亲换杯的手,那张纸片裹在他的手指缝里……父亲恼火起来,作举手打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这样的游戏,父亲跟我们玩倒是难得的一次。

风仍在呼呼刮,一阵紧似一阵;预备的柴火渐渐零落,背脊开始发凉了;母亲也疲惫地打着哈欠……上了床,我们仍央着她再讲一个。这时,厅屋那厢睡房传来了父亲的咳嗽声,母亲脖子一缩,压低嗓子道:“狼外婆来了……”忙把煤油灯灭了,退回去了。

“狼外婆来了!”我们学着母亲的腔调喊两句,也赶着缩回被窝去了。

冬雪尚未融化,春节又到了。正月初四,照例去外婆家拜年。外婆家在邻县的分水村,有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在去的路上,我总是忐忑不安,脑子里无端地想象着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外婆,在她因风湿而跛脚的后面掉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还有满嘴的利牙。因此,看见外婆我总是绕着走,她吃肉我怔怔看,听听是否有咯嘣声……有次外婆跟母亲在厨房里细语,讲我如何不亲,母亲只是笑笑,没有辩解。她弄不明白我为何将夜故事的狼外婆与现实中的外婆混为一谈了。我不知这是夜故事的魅力还是魔力。但我知道开了春,大人就把夜故事收回肚里去了。

我最后一次听夜故事,那是在三里外的小塘下学校。一个扎马尾巴,脸庞宽大,比我们高半个头的名叫小菊的同学,在午休讲起狼外婆的故事与母亲的如出一辙,那种神情、那种口才与母亲也并无两样。偏有个捣蛋鬼跳出来:“那么会讲,怎么小学一年级就留级?”她委屈得要哭,把头埋在课桌上,再也不吭声了。我不由对那捣蛋鬼愁怨起来。

再也听不到夜故事了,或许是离开了天星窝,或许是过了那个年限。但听夜故事的场景,总被记忆之手时时抚摸,露出那温馨的印记。有次我试图给女儿讲一讲,哪知刚张口,她竟充耳不闻,置若罔闻,管自盯着电视,电视上喜羊羊与灰太狼正在热闹上演。再后来,手机抖音……夜故事竟毫无立足之地了。

时代犹如大风,刮过之后所剩寥寥。但相传已久的夜故事在我辈断层,也让我如鲠在喉。或者新的必将代替旧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处境各不相同,喜好无须强求。如此默念,先前的困惑与不快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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