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笛子醒来了

作者: 马温2022年10月15日心情随笔

某个清晨,一支队伍携弓持棍,离开山寨去打猎,送别的时刻,有人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管子放在嘴边吹,就有悦耳的声音传出来。这个充满乐感的清晨没被写进《史记》。八千年后,河南一个叫贾湖的镇子,几个红领巾参加田间劳动,刨出一根表面有孔的管子,那个不曾被《史记》留意的清晨才又复活。这是一根笛子,拂去尘土,用它吹“小白菜呀地里黄呀”,那凄凉的调调,竟然惹得人眼湿。进一步的考证又发现,这根笛子是用丹顶鹤的骨头做成的,它被命名为“贾湖骨笛”,是中国本土发现的最早的一样乐器。

笛子轻,大约只有几两重,容易被《史记》忽视。战国时还有一样乐器叫曾侯乙编钟,五吨多重,一出土就成了我们的国宝,你到《史记》里去找,还是找不到。司马迁眼界高,哪怕是个帝王将相,也不一定有资格被他写进书稿。曾侯乙是战国时期的一个诸侯王,他的治国表现估计糟得很,所以《史记》连半个字都不给他,满满的藐视和封杀。司马迁有所不知的是,这个曾侯乙和后来的李后主、宋徽宗是一路人,当君王不够格,却都是优秀的文艺家,李后主是大诗人,宋徽宗是大画家,曾侯乙是大音乐家。对曾侯乙更详细的介绍是,他是国家乐队的全资股东、艺术指导和首席演奏家。这支乐队拥有一套六十五件大小不等的青铜编钟,编钟的设计师也是曾侯乙。

编钟的声音像后来的电子音乐,梦幻,空灵,缥缈,仿佛来自天上宫阙,让你仰望、崇拜和赞颂。它是高高在上的声音。峨冠博带、道貌岸然是编钟的表演风格,它有辉煌的和弦,可是显得生硬,它是优美的赞歌,却又少了激情。它不风趣,也不诙谐,它时刻端着架子,因为它是王权的代表,它必须深沉,必须宽广,更重要的是,编钟要能发出雷鸣般的强音。

民间音乐是“轻”音乐,以情感人。浔阳江上的一支琵琶只要感动“江州司马青衫湿”,却无意让天下人都潸然泪下。马头琴的理想是感动眼前的这顶蒙古包,是蒙古包外蓝色的格桑花、声声慢的驼铃和奶茶的咕嘟沸腾。在《清明上河图》的某一家茶坊里,也许正有一根演奏中的竹笛,它也不会傻傻地要去感动汴京城,窗前孤零零坐着的那个羁人大概才是它要抚安的对象。若是笛子转到牧童手中,它要打动的就是一头弯角老牛了。确实可以断言,这些乐器没有和编钟约架比嗓门的兴趣。

古代山水画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乐器是琴。现在的音乐家喜欢到大剧院演出,人越多越有面子,古人可不这样。看看这些画作:“松岩抚琴图”“月夜抚琴图”“临流抚琴图”“桐荫抚琴图”“泛舟抚琴图”……古人是抱着琴往深山老林里钻,刻意躲避围观,高冷的环境反而成了他们的首选。现场有没有听众呢?伯牙有一个。伯牙是最好的琴师,很多人要听他的《高山流水》,他连连摆手,你们听不懂的。听得懂的人叫钟子期,是他唯一的知音。两人结伴上山,相中一块地方就进入正题,伯牙孤单地弹,子期孤单地听。这似乎是个寒酸的音乐现场,冷清,严肃,压抑,开心不起来,路过的樵夫也投来同情的一瞥——可是他的怜悯施舍错了,古琴天生的孤高自傲,也只有相同情性的人才会爱上这种乐器。琴师从来都是孤独的,在人类中,他可能会有两三好友;在动物界,只有仙鹤与他做伴;在植物界,非得是梅荷竹菊还有虞美人才能充任他的演奏背景。在许多抚琴图中,不但找不到听众,连琴师的五官也看不清,整个画面几乎都给了百里苍山和千寻飞瀑,而琴师人小如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浮岚迷雾吞没。为什么不同时代的古人会不约而同地跑到这样的环境中来弹琴?在山水之间消解大概是他们的秘密信仰,他们要把自己交出去,交给自然,交给天地,这样,他们和自己居住的社区单元、和他们进出的城郭村墟、和既代表时间又代表一种规则的年号,以及一切他们不理解不喜欢不接受的东西之间,就有了区隔。一拨一拨的音乐人在枫叶红了的时候走进荒山弹琴鼓瑟,就是要递交这份决心。表白是容易的,难在山水肯不肯接收。一个悲凉的例子是,伯牙都没能遂愿。自从子期死后,伯牙如失魂落魄,指法紊乱,情绪散焦,再也找不到和天地沟通的路径。我们为伯牙惋惜,也为天地万物而遗憾。人可以放弃信仰,但山川大地从不降格以求。

能将编钟搬进深山老林吗?办不到。山林属于民间,放得下古琴,却不是编钟的音乐厅,宫廷意志在这儿是要碰壁的。编钟需要的是毕恭毕敬的听众,这儿没有。这儿的每棵草都在率性生长,每只鸟都在自由啼叫,编钟命令“肃静”,可是谁会睬呢?松涛依旧,瀑声依旧,东边日出西边雨,有无情的混乱,也有有情的生动,这才是山林。

鸟一辈子都在飞行,但鸟的身体一次也不曾真正进入天空,鸟只是将它的心思投影在天空之上。天空不属于鸟,能够让鸟快乐起来的是大地。大地上有树,有水,有青虫,有配偶,有无数个点能够供它站稳。鸟儿高高地飞起来,不是去亲近天空,而是要好好看一看这块大地。鸟儿有许多种方法从空中返回大地,有一种最坏的,贾湖那一只丹顶鹤遇到了。它遇到了一支箭。天空将最大的特权给了箭,箭笔直的、欢畅的并且是狞笑着射中目标。这只史前的大鸟像一块石头掉下地。后来的事情它一点也不知道,它也不知道八千年后还有一场考古和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等着它。它成了国宝,藏在见不到自然光的恒温恒湿的展柜里,永远见不到它曾喜欢过的大地了。

每一次考古发掘都是一次唤醒,唤醒折叠的城阙,唤醒神秘的龟甲文字,唤醒壁画中的世俗故事,唤醒彩陶盆里的一条小鱼,但唤醒音乐、唤醒乐器的机会不多。贾湖骨笛醒来了,它发出的是八千年前的声音,而我们毫不费劲就听懂了。在时间的拷打下,唯有声音不会变节。我们看不到声音,可是我们必须佩服它的坚贞,它不会断裂、不会褪色,不会被细菌咬成烂泥。花朵是不分时代的,不论隔了多少个季节,只要它盛开,被你看到,你就欣悦。声音有花朵一样的性质,它可以在笛子里蛰伏八千年,然后它醒了,开始工作,空气以八千年前的相同振频从笛孔里飘出来,领着我们重返八千年前的现场。那儿有一片湖水,有一只丹顶鹤,有一个吹笛少年,一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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