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双抢”

作者: 疏泽民2022年11月02日生活随笔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双抢”,离开农村三十多年的我,不由想起小时候在故乡“双抢”的经历,那里有苦涩和艰辛,也有快乐和甘甜。

开镰

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彻。小暑之后,早稻开始成熟,家人择一个晴日,开镰收割。由于是当年度的第一次收割,爸爸很是慎重,早早去街上铁匠铺翻新了带齿的镰刀,又用陈年的稻草搓了几十根两米来长用来捆稻把的草绳。

开镰一大早,爸爸便喊我们起床,下田割稻,母亲则忙着去菜园里摘菜做饭。稻叶上露珠晶莹,溅到胳膊上,凉丝丝的;田泥未受阳光照射,也凉丝丝的。但割到半上午就热得够呛了,汗水从额头、脸上、脖子上乃至前胸后背,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嗓子眼里干得冒火,而更加难耐的是腰酸背痛,割几棵就得停下来歇歇气。母亲和妹妹提一大脸盆老茶片泡的浓茶端到田埂上,我和哥哥一人一大碗,咕咕下了肚。

割稻时,稻叶的齿边如锋利的刀片,将裸露的胳膊划出一道道血口,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痛。那时候农家还没有护袖,也没有可供包裹手臂的毛巾,只好忍着。一天割下来,胳膊上往往是纵横交错的道道血痕,如同鞭刑。

割下的稻禾铺放在沥干了水的稻田里,让太阳曝晒。当天下午,需将稻禾挑回稻场。否则,经过一夜的露水潮气濡湿,稻粒很容易发芽。

挑稻把

挑稻把用的是杪担,它的两端尖头上翘,挂上稻把承重后,才能保持杪担水平。杪担尖头插进稻把里,得用气力和巧劲才能将担子弄到肩上,中途不可落地歇息,同时还得抓牢杪担,防止翻转,否则稻把滑落,地上会落下一大片稻谷。

挑稻把的多是壮劳力。他们像练了气功,抬起左腿一顶,抬起右腿一送,就轻松地将挂着稻把的杪担顶上了肩,走起路来,那两捆稻把,在肩头一上一下地跳跃。若是雷阵雨来临,庄子里的大力士们便用一根杪担插上四捆稻把,风风火火地穿梭在田埂上,和雷阵雨赛跑。

第一次挑稻时,我初中毕业。爸爸选一根好使的杪担给我,并做了示范。我将杪担对准趴在田里的稻把快速刺进去,以左臂作支点,右手伸直压下杪担右端,左端的稻把稳稳地翘起来了。再次用杪担右端刺中稻把,双手将杪担握紧,再用右腿迅速顶一下,像运动员举重一样,趁势将杪担横到肩上,然后迈步有节奏地快走,肩上的稻把便随之跳起舞来。

挑着稻把,爬田埂,涉沟渠,得小心翼翼。若步子不稳,或稻把摆幅过大,就很容易翻落。田埂上齐膝深的黄豆苗扫在腿上,老是裹脚,稍有不慎就会跌倒。要是被黄豆叶上的毛辣虫刺中了小腿,可就惨了——你无法歇下担子去挤腿上的毛刺,只能龇牙咧嘴,硬挺着将稻把挑回晒场,低头一看,腿上肿了一大块,痛得钻心,那被刺的肿块,得好几天才消呢。

最受罪的还是双肩。毒辣辣的太阳早将双肩晒得通红,而沉甸甸的杪担还得在肩上磨来蹭去,火烧火燎的痛。特别是在换肩时,总觉得肩上的皮肤粘着杪担,似乎还能听到“嘶嘶”的揭皮声。待晚上洗澡时,才发现双肩及颈后起了个大水泡,水泡破裂,表皮撕塌,露出深红的嫩肉。

掼斛桶

有时候赶上阴天,或烂脚田无法铺晒稻禾,就用斛桶将刚割下的稻子打下来。

斛桶是正方形边长约1.5米,高约0.8米的倒锥体木桶,桶底比吃饭用的八仙桌还大。斛桶下面安装两只伸出桶底的略往上翘的拖杠,上面四周装有拉环,方便在稻田里移动。掼斛桶时,老人和妇女、小孩负责抱稻铺,四个壮劳力,各站在斛桶的一边,握紧递过来的一束稻把,高高举向身后,转体用力,掼在斛桶内壁,“砰”地一声,稻把中的稻谷受到撞击扑簌簌地掉落,轻抖一下,让稻禾中夹带的稻谷落进斛桶,再举起重复掼击,直到穗头上的谷粒全部脱落为止。

“双抢”掼斛桶,既要战高温,又要防止飞溅的谷粒、碎屑迷了眼,尤其是面对面站立掼斛桶,秸秆上沾带的泥水、飞虫、草屑很容易飞到对面的头上、脸上、身上,不一会就成了大花脸。十八岁那年分田到户,我开始学掼斛桶。初掼时感觉新鲜,不一会便觉得手臂酸痛,连掼半小时,手心磨起了水泡,脸上、手臂上被稻叶和颖芒划出长短不一的伤痕。

那时候每个村庄都有斛桶,“双抢”时,田野里“砰砰”的掼斛桶声此伏彼起,相呼相应,令人振奋。我觉得,那是“双抢”劳动中最洪亮的强音,是盛夏最高亢的田园牧歌。

插秧

插秧可是一件技术活儿,粮食收成的好坏与插秧质量有关。插浅了,秧根抓不住泥,会浮起来;插深了,茎苗浸于水下,会腐烂;插得太密,影响后期通风采光;插得太稀,会降低产量。这么多的讲究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因此,能下田插秧的大多是青壮年劳力,也有一些技术熟练的中年妇女。

当天拔出来的秧苗,需要当天栽插完毕,人手不够时,少年的我便下田插秧。按照爸爸的指点,我左手握秧把,不断用食指和中指从秧把中分出一小撮(一般五到七根),右手将分出的这一撮捏紧,伸直食指和中指夹住插入泥中,如此往复。秧苗间的距离一般控制在四、六寸,即行距四寸,株距六寸,也就是一拃左右。每后退一行时,都要以前面几行为参照,这样每行每列才能插得直,既美观又利于后期耘草和通风。

插秧实在是费神费力,不到二十分钟,我便感到腰酸背痛,左手肘渐渐地撑到左膝上,并且时常站起来直腰歇气。看着爸爸哥哥姐姐一直不抬头地抢插,左三棵,右三棵,分蔸均匀,秧苗直立,排列整齐,我只有羡慕的份。而村子里那些插秧高手,似乎不觉得累,或是累中寻乐,竟唱起了山歌,这块田里唱来那块田里和。那悠扬嘹亮的曲调,还有山边牧童吹响的清脆麦笛,在田野里回荡。“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置身于乡村田园,忽然觉得劳动中也有诗情画意,身上的酸痛顿觉减轻了不少。

插完一块田,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一行行笔直的秧苗,如学生作业本上工工整整抄写的诗行,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车水

遇到夏旱,手摇水车便派上了用场。水车是由木板拼接成的长形水槽,分上下两槽,下槽提水,上槽作为水板回环的通道。水车两端各有转轴,一端浸入水中,别一端搁在岸上;岸上的转轴两头各伸出一节拐轴,长长的木摇柄套在拐轴上,前后推拉手摇柄,转轴上的木齿轮带动一节节小槽板转动,将塘底的水源源不断地提上来。

车水最考验一个人的臂力和耐力。水车越长,架得越陡,需要的力气越大。和爸爸在一起车水时,爸爸在左我在右,我通常是配角。刚开始没掌握技巧,要么拐轴转到水平位置卡住不动,要么手摇柄滑落,让爸爸的那一侧拐轴猛加负荷。对照爸爸的示范,我将手摇柄抵紧在拐轴上,一气呵成地回环用力,水车终于流畅地转动,塘底的水哗哗地从水车槽中吐出来,顺着挖好的沟渠流到干涸的农田。

虽然费力,但我还是喜欢车水,因为车水时还可以捉到活鱼。随着塘底的水位不断降低,潜伏在水中的鲢鱼、青鲲不断地跳出水面,激起水花,很有趣。进水口处的鱼儿有时候躲避不及,被水车板刮上来,在出水口的浅水坑里活蹦乱跳。我丢下车摇柄,伸手去抓,逮住的鲢鱼,可以犒劳自己的胃。

扬场

稻谷晒在稻场上,需要将夹杂的碎稻叶、瘪壳及灰尘等杂质除去,才能归仓。这个除杂的过程,就是扬场。

稻场俗称稻床,是一块洁净平整的空地。从田里挑回来的稻把堆在稻床上,用脚踩式打稻机进行脱粒,再铺在稻床上晒干。每一个庄子前,都有一块比篮球场还要大的稻床。在大集体年代,稻床是庄稼人脱粒、碾场、翻晒、扬场、堆放草垛的场所,场上的农具琳琅满目:有石磙、风车、扎板、扬叉、铁锹、推锨、篾苫子、稻箩、簸盘、畚箕、连枷、大小扫帚等,简直是农具的微型博物馆。

扬场看似轻松,潇洒,但真正操起铁锹,却往往出力不讨好。扬场时,需要掌握好风向,铲起一锹含杂的稻谷,根据风力大小,选择合适的抛出高度。风小高抛,风大低抛,这样才能将谷物中饱和、半饱和、瘪粒、草屑、灰尘成分有层次地分离。黄昏时分,扬好的稻谷在稻床上堆成小山,爸爸在如山丘般锥形稻谷堆上拓满青灰印,印上“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等吉祥语,盖上大帆布,第二天早上揭开帆布,若拓印的字迹未被破坏,说明无人偷,便再次摊开来铺晒。

那时候我个头不及铁锹高,自然不能在场上扬稻,看大人一铲一抛的姿势很潇洒,只有羡慕的份。终于,在大人去树阴下休息的间隙,我操起铁锹,铲出半锹稻谷,用力往上抛。锹中的稻谷很不听话,要么被锹带回来,要么从头顶上落下来。脖子被颖壳的芒锋刺得又痒又痛,我气鼓鼓地扔下铁锹,跑到里打水洗澡去了。

一个又一个夏天走远了,一个又一个“双抢”走远了。如今农村种田,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那种曲背弯腰的艰辛劳动,已被大型机械代替。旧时“双抢”的艰辛,留存在我遥远的记忆里,成为一道难以忘怀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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