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有恨

很多的文字，折射出的是一个完全反相的内心世界。当年东坡先生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定是怀着深远的“恨”。最近这些年我心中时时泛起这几个字，偏偏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恨的事。直到十天前，当我的爸爸猝然离世，再想起这几个字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过去的整整四年，爸爸手术后，精神与身体上同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由于我的粗疏，竟视而不见，这是最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在整个过程中，我有能力去做的一定非常多，但我确实没有尽到自己的力量，没有以自己的心去尽可能减少爸爸身心所正在承受的折磨。他又是那样一个爱面子的人，并且也一定考虑尽量不去干扰我的工作，于是我便理所当然地放下了自己本应肩负起的东西。爸爸是那样的一个爱整洁爱美的人，病痛带来的一些东西，严重伤害了他生活中的那些完美；而我却全然把他当作一个老年人，一个可以被忽略的老年人，一个不需要那么完美的老年人——这一切一定伤到了他的自尊。这些天来，每当想起这些，我确实有些可怜这几年的爸爸，这样的情绪当然铸就了我今天最大的悔恨。

另一重悔恨，是有关我的耐心。从长辈所讲的故事中，我知道爸爸是以怎样的耐心对待最初的我。记事后，我的每一步成长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尽管天下父母心大体相似，但我清楚地知道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具备他那样的耐心——我青少年时代的心智成长，简直就是被爸爸精心雕刻而成的。小时候对他那样的精心也曾有过不满，但越是长大便越觉得，他所做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当之处。而反过来看我自己，当爸爸对我讲到他的痛苦时，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的？或许我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至多当作一项责任，但确实缺失了太多爸爸当年给我的爱。没有这份爱，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失去了应有的耐心，我所为他做的事，无法以一种浸透心血的方式完成，因而也就不可能尽到最大的力量。——我怎不悔恨？

爱，最重要的表现是在一些细节上，恨亦如此！在刚刚过去的这一个月中，爸爸并不能吃太多的好东西，却一直在厨房忙碌。我虽然会偶尔帮上一把手，却大都只能成为一个无所事事旁观者。现在想来，爸爸是怎样强撑起自己的身体，为我们过好他这最后一个春节。我为什么会看不到这些呢？

这个寒假，我几乎天天都随身带着相机，天天都会给他养的水仙拍照，但阴差阳错，却始终没能给他拍上一张。爸爸是一个爱照相的人，他的相貌与风度都使得他在镜头前异常有神采（看着他的那些照片，更会让我自惭形秽）。而最近这些时间，我也自信能更熟练地使用那个数码单反了，自信能把一个有神采的他摄入我的镜头……但，偏偏会错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无法弥补。悔恨如此深重，以至于我前几天竟委过于那个相机，不想再去摸它。

其实早就知道，父母年纪大了，自己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想起来就要去做去说，不容迟疑。但是，我偏就迟疑了。那日我与妈妈发生了一点争执，稍后便想当着二老的面去向妈妈道歉，只说是爸爸批评我了，看在爸爸的份上，我郑重道歉——我是多么想通过这样的话，让他们二人的世界更贴近一些。但当时偏也就没说出来，推到当天晚上，也没能说出来，最后，想回到上海后，电话里再跟他们说。这样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倘说出口，至少，爸爸一定能感觉到我所希望带给他的一些贴心的温暖，然而，这些话，已经永远没法再说了……

很多很多年了，我不去后悔什么——事情做了也就做了，错了也就错了，悔之无益。但今天，面对着突然间的天人两隔，我怎能不悔？我也很久没有感到恨了，我知道恨与爱一样，都是极高贵的情感，没必要随便付出，特别是恨。但今天，我恨自己，恨自己所有的这一切。很长时间不流泪了（爸爸特别不喜欢我哭），但当这所有的悔恨积压在我心中，它便时不时引得我泪水滂沱……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这是我的爸爸抄写过无数遍的一句词。但是我亲爱的爸爸，您知道吗，此时此刻，面对着江南飘雨的夜空，我怎能无悔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