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蕊

桂花呼呼啦啦地突然就开了，一簇一簇的，金黄，淡黄，乳白，橙红，碎米粒一般，簇拥在枝头。我们这里多的是金桂银桂，却少丹桂。

阳光从天空洒下来时，桂花的香芬更浓郁了；细雨从天空中飘下来时，桂花的香芬更浓郁了；微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过来时，桂花的香芬更浓郁了……原来桂花竟有着这样的伶俐和聪敏，如此懂得借势地让自己变得更美更好。也因了秋的寒凉之意，桂花的香气透出几分清冽逼人，把人往节气的深处吸引。

金秋一到，整个城池都沦陷于飘逸却又醇厚的桂花香芬里。生活的美好就在于，时光如流，日月如梭，却总有应时必至的各种美好在前方守候着我们，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哪一样都是值得我们以一生的喜悦之情去期盼去欣赏去收获去珍藏的。

那天从外地回程时，一位文友取出包里的一截短短的枝丫，一阵馨香扑过来，她把枝丫上的桂花一点一点地捻下来，我正好奇她将怎样地处置它们，却见她不言不语地把它们悉数放进了她的衬衣口袋里。桂花是清洁的，你不用担心它会像其它花朵一样，倘若不小心被浓稠的汁液染了衣裳，再也洗不掉，桂花不会，它只会拿香气缭绕你浸染你，却绝不会给你增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和闹心。

是寒露前夕，下班后，看见两位妇女手上各拎一只袋子在小区里摘桂花，也不是摘，她们并不掐断枝丫，只是把碎米粒一般的桂花一点一点地捏进袋子里，我走到近前看见已经有小半袋了，我疑惑着她们大约是摆小吃摊点的，摊点上的各色小吃里一定少不了桂花酒酿。受到无声的诱惑，我匆匆地赶回家里拿上一只银色的小盆，也走到那片桂树林里，像她们一样地把碎米粒一般的桂花一点一点地捏进盆子里，落雪似的，一层一层又一层，没有多长时间，就蓬蓬松松地覆盖了整个盆底，再低头瞥一眼，已经有了小半盆。不能太贪婪了，赶紧离开。那两位妇女还在专心致志地采着，大约真的是卖桂花酒酿的了。

送回家后，我风风火火地赶去超市，我的购物篮里有点寒酸，仅有一瓶蜂蜜。但是，就是这瓶蜂蜜还是被人留意到了，付款时，我听见紧跟在我身后的一位年轻女子对她小小的孩子说，哪天妈妈也去采些桂花来做蜜渍桂花给你吃，好不好？一股暖意漾上心头，寒瘦的桂花竟是如此地深入人心啊。

长在枝头上的桂花，与各色鲜花相比，如果用朴素来形容，似乎都有了抬举之嫌，但是，一旦落实到烟火味的锅碗瓢盆里，却立刻地波光潋滟明媚照人起来。酒酿水子是我之所爱，若是在煮熟盛进碗里后，再舀一勺糖渍或者蜜渍桂花进去，那就不仅是好吃还是好看的了。桂花做成的美食其实有很多，譬如，糯米桂花藕，桂花紫薯糯米饭，桂花粥，桂花酥，桂花糕，枸杞桂花茶……

下元宵，或者酒酿水子，捏一撮桂花放进去，那香就不仅仅是甜香了，还有了桂花的芳香，馥郁，醇厚。早些年，时常与三两朋友于大街上闲逛，逛累了逛饿了，看到各色小吃摊点便一屁股坐过去。二街，双桐巷，花园街，福禄商城，经营酒酿水子的推车，或者夹杂于小吃摊群里，或者于街头巷尾静默独立，小吃摊点的老板娘们，清一色的手脚麻利。尤喜严寒的冬天，只消片刻的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水子端上来之前，老板娘肯定忘不了往里面加一勺糖渍桂花，被寒气逼透的我立时被包围进“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恍惚与诗意里。发酵成酒酿的糯米随着调羹的搅动，飘忽不定，像极起伏跌宕的人生；水子粒粒饱满，含于嘴里，慢慢咀嚼，甜而不腻；妙极的是散落于瓷碗里的桂花，清香袅袅，便是沉睡中的味蕾，也能够在刹那之间被唤醒。

后来，逛街的频率渐渐地稀少下去，但对于桂花酒酿的热爱，却不曾淡泊过。隔上些日子，便赶往曾经的红墙院里，做了几十年桂花酒酿的老奶奶，她的背已经不可遏制地佝偻下去，却依然精神抖擞。我每次去时，她都在七事八事地忙乎着，或者择菜，或者洗衣，或者在她的两间房子里来回穿梭着。见了我，未等开口，老人家便洗净手，揭开赭红色瓦缸上的玻璃盖板，拿长柄的大汤勺舀两斤桂花酒酿、加上一袋水子递给我。沉甸甸的美味，才十来块钱，我一边接过来，一边说声“谢谢！”，老人家总是回，“谢谢你哦，照顾我生意！”

光阴荏苒，呼啸而过，多少的人和事，仿佛只是一打盹的功夫，便离我们远去，再回首时，让人生出隔世的恍惚和感叹。好在，还有尘世间的各色美食，还有被我们精心收藏起来的桂花，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很多年，很多年。

其实，桂花是谈不上什么姿色的，是那种丢在人群里立刻就会被淹没掉的女子，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生怕辜负了上苍赐予的大把大把的时间，走路时紧赶慢赶的，哪怕坐下来歇息时脑子也在努力地转动着如何将后面件件桩桩的事处理得更妥帖更周正。没有人在意她，她也不介意别人对于自己的在不在意，她的外在平静无波，她的内心却憋着一股无形的劲头，不是想跟什么人争，也不是想在什么事上争，她只是在尽力地做最好的自己。

酒香无惧巷子深，花香不怕形貌寒。在描写桂花的诗词中，最传神的莫过于这一首：“人间尘外，一种寒香蕊。疑是月娥天上醉，戏把黄云挼碎。”

独占三秋压众芳。这样的褒扬，于桂花来说，是足以慰藉平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