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谋生

作者: 李晓2020年06月10日生活随笔

有天晚上失眠,凌晨三点多就起来了。到马路边散步,见老吴一家早已在店铺里忙碌开了。老吴家开着一家炸油饼油条的铺子,儿子三十一岁了,还没有结婚。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一家着急,发脾气,父子俩都是笑眯眯地说话。有天早晨,我还听见老吴在他和儿子谈航空母舰的问题。

我所住的小城,方圆不过六七公里。这六七公里范围内的楼房中,林立着机关、商场、学校、银行、花圈店……在小城,和我交往的人,大多是寻常陋巷中,那些凭一个小店、一个小摊点过日子的人。他们的生活,很少口号、誓言,但扎实,简朴,温和,贴心。

长着山羊胡的老林,废品店已开了十多年,他就靠这个店,养活全家五口人,供养儿子研究生毕了业。我是去卖废旧报纸、杂志认识他的。有次,我看见他把报纸、杂志收去以后,戴着老花镜开始读报。后来他知道,我是靠写一点小文章生活的人,也常在那些报纸、杂志上读到我无病呻吟有病就大叫的文字。有天,我到老林的废品店去卖报纸,老林从黑漆漆的屋子里抱出一个剪贴簿,那上面全都是我发表在报纸、杂志上的文字。老林说,你必须把这些保留下去,这都是你的心血啊。我动情地一把搂住了老林,他实在是太瘦,身上的硬骨头把我的肚子也抵疼了。我告诉老林,我有好多年都不收藏发表文字了,电脑里都存下了。老林说,那可不行,发表了的文字,得流传下去。

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有个诗人突然站在老林门口说,林老板,我是这个时代的废品,你把我给收去吧。那诗人顺势往地上一躺说,请你过秤。老林吓得面如土色,结巴着说,我这里从不收人的。诗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这事儿弄得老林一头雾水,我告诉老林说,其实,我也是一个废品,只是你不嫌弃我而已。老林拉住我说,兄弟啊,我对你向来是尊重的。那天,老林买来卤鸭子,我就在他店里喝酒,一只鸭子,差不多都被我啃完了。啃完了鸭子,我才突然感觉生活是多么温润美好。老林的老婆住院以后,我陪他在医院睡了一晚上,实际上我整夜没睡。老林的岳母死以后,我陪他在灵堂掉泪,烧纸,帮忙起草相当感人的悼词。和老林这样的人交往,感觉是人性深处的暖光,把一些悲观、黯淡的浊流给照亮了,然后持久流淌,恢复一个理性的人生

开副食店的刘大姐来自乡下。我家的油盐酱醋,差不多都是在她店里买。那天,我脸色很红,大姐关心地问我,是不是糖尿病。我特喜欢她店里刚上市的花椒,都从乡下采集而来。去年春天,我坐刘大姐侄儿的摩托车去过她住的乡下,在山坡上一棵大树下,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卖牛肉面的韩大毛,每逢我在外地远游,梦中磨牙,就是想念大毛的牛肉面了。这个胖厨子,居然戴着六百度的近视眼镜,我喜欢他那憨相,我们都是智商不高的人。

卖儿童玩具的老付,四十多岁了,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卖乡村麦面馒头的仇大嫂,去年除夕,我是在她打烊的店里,吃了一个老馒头才离去的人。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吃上这样一个老馒头,心里才踏实,感觉一年的时光,不再是轻飘飘如幻觉过去。

还有卖水果、胸衣、窗帘、避孕药、地砖、灯泡小店里的人,我和他们的来往,感觉他们也是在给我的人生提供着无微不至的服务。谁说人生冷漠,缺少关怀,哪天出门,你不见了这些平时也许没太留心的店铺,心里一定会很慌,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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