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的时间走回来

作者: 陈博伦 2015年02月24日生活随笔

一缕炊烟被突如其来的漫天的雨打碎,与此同时我的目光被一声呼唤击落,直扑扑地掉下来。“噗”地在地上拍起一阵充满怪味的烟尘。我听到母亲在唤我,像在呼唤一个迷途的孩子,她的声音被风一下子吹散在荒野里。荒野中我的一截目光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横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像只死掉的野物,被风撕咬得支离破碎。

我七岁的时候个子还是矮矮的,在人踩起的尘土中慢慢长大,吹不到高处的风,也看不到高处的人,只能望见他们的衣襟和后脑勺。我能跟着一只老母鸡在柴草中钻来钻去,找到它偷偷在外面下的蛋。柴草都长在风里,在地上给我留下足够的空间,我低着头,目光扫过厚厚的落叶,偶尔抬起头看看被遮挡得密不透风的天。那时候我走过了很多路,走到哪里目光就跟到哪里,看清每一粒蚂蚁和石子,每一步都实实地踩在目光经过的地方。

哪一天我突然长大了,个子也长了。我在高高的空中看到许许多多的目光交错着飞来飞去。那是很多事物的目光:人、树、老鼠、一条老掉的黑狗、一只不知疲倦的候鸟。我把自己的目光接了上去,像稻子的旧茬抽出新芽一样。用一只麻雀的眼睛,我第一次从天上看到了我们家的房子:低矮的土房子、黑漆漆的烟囱、暮色压住的屋顶摇摇欲坠。它是那么陌生,一点都不像我们的房子。

我把目光一茬一茬地接上去,由一丛溪边的野草,到荒草中蹲伏的野兔,再到山顶的松树,我看到城市,看到视线尽头的天空,看到悬在一大群人头上的梦。那些目光经过的路,再也不能用脚去走。或许那些事物的目光骗了我,那些路都是虚的。我看到的,也都是假的。

后来我的目光一直在很远的地方游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又长高了没有。长不长高都无所谓了,我能一直看到山那边的东西,个子对我来说没有用了。哪一天我的身体跟春天的虫子一起躺在草地上,肚皮朝天晒着太阳,目光却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黑暗中的雪漫天漫地落。又有一天我的身体面向村庄外面的路,让风穿过每一节骨缝,目光却一直钻到了地底下,触摸着植物的根须。当我目光在远处游移的时候,耳朵好像也听不真切身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反而像离得很远,传到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

这时候我听到母亲在叫我了,我吃了一惊,目光断成了两截,啪地掉在一片荒芜的风里。我的目光走得太远了。这些年,我的目光一段一段被我接出去很远,我把长个子的劲儿全都用在这上面了,无法再把它收回来。目光的尽头像纤细的柳枝在风里飘飘忽忽,我快控制不住它。现在我想把它接回来,把目光重新投在母亲身上,看看她要叫我做什么。可是离得这么远,目光越来越难以续上。我渴望遇见一只我家院子里的老鼠,它外出觅食恰好被我碰见,我的目光就可以像一截绳子一样让它牵回家里。可目光所及之处的老鼠我一只也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家的老鼠长什么样。我原以为我的目光在院子里停留了那么久,任何一只老鼠一块石头都能被轻易地认出。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还没有熟悉这个家,就迫不及待地让目光顺风跑远了。

我费劲地把一棵一棵树的目光接起来,再后来,目光弱得只能在一粒粒泥土之间传过去。我就这样沿着早些年的路,让目光一寸一寸地走向家的方向。快没力气的时候,我把目光从路上的尘土中抬了抬,看到了熟悉的院子和柴房。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把目光接在了门前那棵只剩一口气的老榆树上,看到了我自己------我的身体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矮得仿佛只有七岁,一片死寂,一双空洞洞的眼眶,面无表情。然后,眼前的一切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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