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离枝

作者: 张想2020年06月12日空间美文

王青松拿起茶几上的青花瓷茶杯,迟疑了一下,又把茶杯放回原处,从自己的草编包里掏出装咖啡的玻璃瓶——现在已经成了他的水杯——拧开盖子,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清水入喉头,他也像有了些自信似的,直起身来对我说:“老哥,我这次……你也知道,是找你借钱使,急用。”

我整顿笑容,踱到他对面的沙发前坐下,笑道:“兄弟,你好不容易从太虚幻境周游回来,别说钱,就是房子、车子、工作,我也能给你安排妥当。”我拾起茶杯,抿了口茶,透过镜架的下方睨他,“毕竟,人类社会嘛,多一层关系就多一层保障。这社会就好比枝干,人作为个体就是枝头的花,枝干育花,花继而传粉结果,长着长着就成了‘千树万树梨花开’,多奇妙啊”!他是个聪明人,自然能揣摩出我这番话里的意思,颔首不答。

王青松与我同为北大国政系毕业生,只不过毕业后我下了海,他选择了在象牙塔里研究学问,后来开始学哲学和气功,到各处讲演。他天资过人,几百字不加标点的古文能过目不忘,前途本是一片光明。谁知自从学了气功,变得愈发出世,十年前竟然携妻儿抛却一切社会身份,到深山老林里去过隐居生活,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不是我想回来,是我儿子。”王青松开了口,“我想,我应该给他选择的权利”。当年他遁入山林时儿子三岁,算来也到了该上初中的年纪。他停顿了一下,双拳攥得咯吱直响:“所以,请借给我一些钱,十万左右,我写书来还。”我上下打量着这个年逾半百的“老农”——皮肤黝黑,衣衫褴褛,刀削斧刻的脸上爬满了褶皱,眉眼间却透着一种常人少有的淡然与冷峻。“钱不是问题,待会儿说。”我心中汩汩冒出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先讲讲你这几年的故事吧”。

他静默良久,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犹疑。半晌,他徐徐开口:“十年前,我与这个社会作别,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早已有之的想法。”

他在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地带花二十万包了两千五百亩山地。地方很大,不见人踪。头几年,他犁地、播种、灌溉、收割,妻子磨面、做饭,生活起居、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自给自足,完全与现代社会割裂开来。“日子很苦,真的。没有任何交换、合作,货币和资本不存在,逻辑、社会关系在我的‘绿龙农庄’是没有意义的。”是啊,离开了人类社会的大树,近三十年从教育中获得的知识和学问都不再适用,物质的生产就是一切。我不禁怅然,说道:“那听起来……很悲伤,那个没有知识和艺术的世界。”

他淡然一笑,摇了摇头。“逃离城市的钢铁森林,让我见到的是更多的美好。”说到这里,他的双眼似乎从蓬头垢面之中射出了光彩。他开始动情地描绘他的那个世界,说成群结队的牛羊怎样从乱山岗上横冲直撞地跑下,说夏天麦地里的风怎样拂过麦芒,说深邃的星空怎样透过他婆娑的泪眼,坠入他的心房。他说,他一日三餐的吃食,不会有洋葱、扁豆、黄瓜、青椒、面条之外的食材。“自己种的食物,吃起来最没有负担,最香甜。”

“什么叫‘没有负担’?”我发问道。

“没有负担,就是没有污染。我不雇农工,因为他们会带来污染;我拒绝交换,因为利益同样造成污染。你方才说,‘人类社会就是枝干,人就是花’,我是赞同的。但你可曾想过,树要成全自己,就必然要剥夺土地的养分?花要结成果实,势必也要争抢雨露与阳光。

”你我都深知自己是什么样的花。我想,我这样的一朵花,是不得不离枝的。“

他说完这一席话,便不再开口。我望着茶几上的茶杯,默然相对。少顷,我转身回房,取出早已备好的一个公文包,走到他跟前递给了他。他双手接过,并没有打开,只是掂了一下重量,便塞到了自己的大草编包中。他起身,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并递给我一张揉皱的纸,上面用风雅不减的字体记写着他的住址,以及”王青松“三个字,没有电话号码。”等我周转开了,再回来还钱。谢了,老哥。“我点头致意。

他走后,我拿起笔,在那张纸的背面写下: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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