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嫂的红嫁衣

作者: 曾耘黎2021年06月13日情感短文

侄女要出嫁了,作为姑姑的我肯定不能缺席,在日子定下来的前一个月,堂嫂就打电话告诉了我日子,并且一再要求我一定要参加。

后来的日子侄女也因为要置办嫁妆,上来在我家里住过一夜,看着时尚新潮的侄女甜蜜地跟男朋友腻在一起挑选、采买,最后也没有过问他们都买了些什么。

在侄女出嫁的前一天我准备回老家青城了,因为父母早已离开老家跟我们一起生活好多年了,所以我也好多年没有回老家了。这次回来是因为堂嫂那时候对我特别好,是我在故乡联系比较多的一个亲人,并且娶堂嫂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当娶亲的人。

堂嫂嫁过来的时候是上世纪80年代末,当时我正上初中,并且因为属相与新娘相和,我作为男方代表参加了娶亲队伍。坐着马车去娶亲,马车半夜出发,马头上扎着大大的红绣球,因为反复用已经有点脏了,赶马车的大个子我们叫七爷,七爷脸上有个大大的包,据说需要手术但因为没钱就一直那样长着,农村的说法反正已经结婚了,不影响吃不影响活着,花那个钱干啥呢?自打我记事那个包就长在七爷脸上,后来越长越大,小小的我都不敢多看他一眼。那时常有这样的情况,七爷的父亲八太爷是社里的饲养员,喂牲口时被倔驴踢瞎了一只眼睛,就那样一个深坑在脸上,一直淌着黄水,媳妇子嫌弃的都不跟他一个桌子上吃饭。可八太爷对我们孩子好,有时看我们一天吃不上饭,把我们喊过去,用抖抖嗦嗦的手从白本布缝成的袄子口袋里掏出两角钱,让我们给他买个小东西,顺带着也给我们买个麦芽糖之类的哄哄我们。

娶堂嫂的马车是半夜才从堂嫂娘家走开的,我们老家娶亲有讲究,娶亲的车两边不见日头,娶上新娘要交过夜之后才往回走。看堂嫂穿着大红棉袄害羞地坐在马车上,大家围坐在她的周围。也许是害羞,新娘子一把把我拉到身旁,我仰躺在马车上,马车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晃一晃的,深夜单调的马蹄声嘚嘚地在山路上响着,大红马颈下的铃铛声传出去很远很远。我倚在堂嫂怀里看着新娘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再看着天空夜幕下一闪一闪的繁星,感觉如童话一般很神奇。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睡着。

“妈妈,到了,下车。”女儿的呼唤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我看了一眼表疑惑地问先生,你没搞错吧,本来要走四个小时的路程哩,这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妈妈,你说得都是啥时候了?现在上高速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需要四个小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皇历了。”女儿在我面前一向表现得见多识广,我只有笑笑,没想到她进一步给我洗脑:“妈妈,你现在可是从省城来的大作家,好多双眼睛看着你呢,待会儿可不许表现得没见过世面似的给我们丢人,是不是爸爸?我看农村可比我们城市好,我估计你以前是为了给我上课故意给我描述的那么穷。”女儿夸张而又暗示地给我压底线,现在的孩子一个个猴精猴精的,深怕自己被别人抢了风头去,哪像我们十几岁了还心智未泯。

在堂嫂和侄女热情的迎接中我走进了堂嫂家,虽然暗暗吃惊堂嫂家里发生的巨大变化,农村现在也流行包席,再加上红白事自有一班人在前面操心,堂嫂带着我从东家到西家地转着,叔叔婶婶们拉着我的手,亲切地叫着我的小名说着过去的事情,所有的回忆生动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故乡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晚上十一点多钟,热闹的人们慢慢回家了,只留下从远处来的亲戚们,我跟着堂嫂来到她住的房间里,十几年不见,灯光下有三五根白头发茬子不甘心地悄悄出现在堂嫂的头顶。“嫂子,你这些年好着吧。”我紧紧地拉住了嫂子的手,眼前又出现了繁星闪闪的娶亲夜晚和嫂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好着呢,好着呢,这些年的日子舒坦着,你看房子也起起了,宽敞亮堂,娃们也大了,都念到大学毕业了。这大姑娘的婚事本来把我愁的,都小三十的人了,没找下对象,当爹妈的吃不下睡不着,幸亏现在了,要是搁以前左邻右舍的闲话把人都淹死了。”

“嫂子,现在不像以前了,现在的人都一心一意地往好里过日子哩,谁有闲心操心别人家的事。”

“就是,就是,现在条件好了,人的整体素质也高了,现在的人都想着怎么发展好,还真没人说闲话了。像是我这些年种了十几亩大棚,一天忙得饭都吃不上,还哪有时间操心别人的事?”嫂子哈哈大笑着,我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爽朗利索勤快的小嫂子了。

“嫂子,你就是靠种大棚富裕起来的?种大棚你日子能过得这么裕沃?”我有点不相信,我们这里人多地少,肚子都吃不饱,靠种地能富裕?

“就是,改革开放后好多人去城里打工了,我们因为要照顾老人出不去,前些年土地不值钱,我们就拾缀了些别人不种的荒地种上了,这些年土地政策好,又承包了些别人的土地种西瓜、种蔬菜大棚。你知道青城的西瓜很有名,成熟早又甜又好吃,我们着手早又能吃苦,挣了些钱,盖了房子把孩子们的书也供下了”。

“嫂子,你真厉害,你看房子盖得阔敞,孩子们也很懂事,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准备享福吧!”我衷心地对堂嫂说。

“哎,也是,我愁着愁着大丫的婚事,没想到,她一下子找了个什么富二代,公公搞工程,女婿也攒劲,我也还满意。家里是装修一新的二层楼,有十几间房子,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落底。”

“担心啥?担心对你的大丫不好还是担心看不起你的大丫?”我不解地问。

“都有,一是担心他家里条件好看不起我的大丫,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他家条件好我家也不差。为了给大丫长精神,我嫁妆也丰厚,还特地花二十多万给买了一辆车。”

“啊?”我有点吃惊,我工作也二十来年了,还买不起一辆十来万的车,开着一辆许多年前的二手车。看来农村这些年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曼,你不知道,这是我担心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女生活得好,现在的生活好了孩子们又没有吃过苦,不懂得珍惜啊!”嫂子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进了里屋。

我不由地暗暗敬佩堂嫂,没想到一辈子在农村下苦的堂嫂对生活有这么多的见解,能为儿女想得这么远。

堂嫂又从里屋转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那包袱皮应该是有些年成的东西,自己纺得粗布简单地煮染,着色非常不均匀,蓝一道黄一道,那应该是堂嫂的传家宝,我在母亲的箱底子也曾见过这样的包袱皮。

堂嫂坐在床边,一层一层慢慢地打开包袱皮,里面出现一件色泽陈旧的红棉袄,堂嫂抚着棉袄。

小曼,你记得吗?这是我结婚时穿的棉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最初是我姥姥给我妈的嫁妆,后来我出嫁,我妈又改了式样作为我的嫁妆,我妈手很巧,你看硬是把以前的大襟衣服改成了当时的小棉袄,现在我想把它作为大丫的嫁妆,就担心她不穿。

我接过红棉袄,棉袄是红色缎面的,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将屋子衬得亮堂。上面的图案是中国最传统的铜钱,曾经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知道这种缎子叫贡缎,也许古代是上贡的东西,厚实细腻,足有一铜钱厚。棉袄细细密密的针角,有些地方竟然有拼凑的痕迹,因为年代久远,颜色深沉,有一种历史的存在感镶嵌在里面。

堂嫂继续说,我娘家应该是有钱人家,世代是大地主,解放初期家道就败落了。我妈妈出嫁时,姥姥将压箱底的这块料子拿出来给妈妈做了件嫁衣,风风光光地打发了妈妈。据妈妈说,那个年代物资奇缺,妈妈的这件衣服引起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羡慕,大家看着摸着啧啧称赞着,甚至有家里太穷置办不起好一点衣服的新娘借穿。哎,你不知道,我与你二嫂也是因为这事反目为仇的,当时你二哥娶你二嫂进门就用的这件衣服,结完婚三天后衣服还给了我,你二嫂一直想不通,为这事跟你二哥闹,跟我多少年也跟仇人似的,这两年大家都条件好了关系才有一点缓和。

我委婉地劝说堂嫂,嫂子,也许这东西在你们那个年代很珍贵,可到现在孩子们不一定认可,她们会认为过时了,你说现在啥东西没有的。以前结婚从什么72条腿到“三转一响”再到冰箱、彩电、洗衣机“三大件”再到空调、录像机、电脑“新三大件”,时代发展变化太快了,现在的孩子根本没有经历过以前的生活,也无法想象过去的生活,怎么会理解你的这一片心意?

“就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没有吃过苦,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我才担心。你说现在的孩子从小父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惯大了现在嫁到婆家去,恐怕不知道怎么与公婆相处,怎么做好一个妻子,特别她还有一个小姑子,从小跟她哥哥感情特别好,我担心大丫相处不好。”堂嫂叹了一口气:“特别是现在的孩子,一点话都听不进去,你一说她就很不耐烦的样子,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堂嫂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小曼,你从小吃过苦,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又识文断字,是城里的大作家,你给大丫好好说说,讲讲过去的不容易,让她珍惜现在的生活,特别是嫁过去之后再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任性,要孝敬公婆,关心丈夫,尊老爱幼,一家人和睦相处……”

我惊诧地望着堂嫂,想起她刚嫁过来时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料理的顺顺当当的,在村里和族里人中口碑极好,后来也是因为操心家里的老人,两口子没有出去打工在家务地。没想到务了半辈子地的堂嫂见识这么远这么深。

我佩服地点点头,接过堂嫂手中的红嫁衣,往侄女房中走去,彩灯照在红色嫁衣上,我抬头看了一眼满天繁星,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的堂嫂穿着红嫁衣坐在马车上,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堂嫂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满目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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