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盔

作者: 王宏哲2022年01月15日情感日志

男人要出远门,女人在屋里就忙活着。脏污的衣服浆洗了,路上的盘缠备下了,就掀开面瓮子往里面瞧,眼瞅着瓮里的白面见了底,就拿了量面的升子往门外走。一边走脑子还不闲,寻思着左隔壁家的娃们多,粮食经常接不上顿儿;寻思着右隔壁家的嘴馋身子懒,有今没明的难结余;寻思着对门子勤快人细发,日子过得有眉眼……前后左右想了个遍,就打定了主意往对门子家端直走。到了门前先喊一声嫂,说你看你精细麻利的,把屋里收拾得多亮堂。被叫做嫂的妇人听了就呱呱地笑,说咱婆娘家的没正事,可不就剩下在屋里瞎忙活了。说笑着看见了女人手里的升子,问说妹子你这拿着升子是弄啥呀?女人噗嗤先一笑,回说端着老碗是吃饭呀,拿着擀杖是擀面呀;好我的嫂子哩,我拿着升子是想在你这借些白面呀。妇人听了也嘻嘻地笑,说妹子你这嘴巴真能行,说出的话儿咋恁动听;说,借借借,借一平升还是一尖升?女人答说一平升,等我套了磨子就还你。妇人说不急不急,一边就去瓮子里舀了面,一只手在升口抹平了,双手捧着往女人的手里递,说你先拿去吃着去,不够了你再随时来。女人端过盛面的升子脸上笑开了花,说够了,够了,我得赶快回去呀。妇人说再谝一下么,看你日急慌忙地弄啥呀?女人一边往出走,一边回说你那兄弟要出趟门,我得赶回去给他烙锅盔呀。

就双手端了面升子往家返。

锅盔似乎是最适合作为干粮在路上吃的。一是不像蒸馍长时间装在兜里容易坏,再是吃一个顶一个的耐得住饥,更不要说锅盔一般都是纯麦面,在那些年基本上算得是奢侈品。因此在我们柳树村就有一句流行的话。比方说谁问谁啥事谁不知道,却不直接说不知道,而是说:这事我还真不清楚,要不你给烙上二升面的锅盔我给咱打听去。问话的人就嘿嘿地笑,心说有锅盔我不会自己吃,为啥要去喂你的嘴?

——这是闲话。

且说女人到得屋里先和面,和好了放到盆里等着发。夏天时随便放案上,不消半晌就发好了;逢到冬日里就麻烦,有的是放在灶台上,有的是盆子上盖一块笼屉布,小心地放到炕头上。估摸着时间快到了,端过来面盆先用眼睛看,再放到鼻子前慢慢地闻;若还是不放心,就伸出一只指头到面里,挑起一绺看有没有马蜂眼。待到确认面发好了,女人就急忙刷了锅,提了老笼走到麦秸垛前去扯柴——烙锅盔用柴有讲究,炭火太猛使不得,劈柴火硬容易焦,玉米秆虽说凑合也能烧,但火候仍是难把握。唯有这麦秸秆火苗子软,添一把进去缓缓地烧,温度不高也不低,不但锅盔着色好,还有着一股子特别的香。

扯好了麦秸回屋里,先不急着去生火,倒了盆里的发面在案上,加了面粉碱面的使劲得揉,揉得面团又筋又光了,拿起擀杖往圆里擀。擀成脸盆大的一个饼,有讲究的朝上面撒上一些芝麻粒,或者在馍边边上捏上一圈圈花。这才麻利地洗了手,抓起一把麦秸点着了,蹲下身朝灶膛里塞。约莫着温度上来了,站起身拿手离着锅底一拃高的距离试一试,感觉火候差不多,用一块蘸着菜油的布团在锅底擦一圈儿,然后双手托了擀好的面饼往锅里放。一瞬间听得滋一声响,又两手抵着面饼转一圈,再盖了锅盖添了麦秸缓缓地烧。估摸着贴着锅底的那一面封住了皮,揭开锅盖两手提着面饼的边儿,快速地将饼翻个个,又有意识地再转一圈,捂了锅盖继续烧。我母亲烙锅盔时一般在翻完第二遍后,会拿一根筷子在饼面上噗噗戳几个均匀的眼儿,那时候,翻过来的那一面刚有了一点儿火色,胀鼓鼓地隆起着,筷子一戳就有一股股白气袅袅地冒出来,紧接着就会有一缕缕麦香散开来,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心肺里钻,让人心里暖暖的,胃里痒痒的,嘴里咕嘟咕嘟的,忍不住要一个劲儿地咽唾沫。

我曾问我母亲面饼放到锅里为什么还要转一圈?为什么翻过第一遍后还要在上面扎几个眼?我母亲说刚放到锅里转一圈是防止粘锅,也使得受热均匀些;说扎几个眼是为了能透气,使挨着锅底的那一面不至于烧焦了,也使得锅盔的里瓤能熟透。我就想,烙锅盔原来还有这讲究。偏偏有些冒失鬼胆子大,看了个大概就敢动手自己干,结果是出足了洋相还损失了面,留下了一个大笑话。我隔壁家王进勇那一年刚结婚,新媳妇趁婆婆没在家想露一手,瓮子里舀了面和好了,急匆匆地擀成饼,放到锅里后才生火。烧了一会儿揭开锅盖要去翻,却怎么也提不起。情急中手指头烫了几个泡,噙着泪花一个劲儿地喊男人。王进勇还是主意真,慌忙去拿锅铲铲,好不容易翻了个个,却发现锅底粘着一层焦黑的面皮。罢罢罢,好歹算是翻过了,王进勇招呼新媳妇继续烧。再烧了一会儿揭开锅,王进勇小两口都瞪大了眼——锅里看不见锅盔的影,却只见一圈焦黑的圆。婆婆这时候刚好赶回来,看着小两口惊慌失措的样,又看见了锅里的情景,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骂儿媳妇不好意思骂,就拿着个笤帚疙瘩追着王进勇一边骂一边打,说没球个本事还嘴馋想吃锅盔;面都不发,凉锅烙馍,你这不是烙锅盔,你这是糟蹋粮食羞先人哩……

——新媳妇委屈得半个月没和她婆婆说过一句话。

会烙的烙出的锅盔自然不一样。翻过几遍后提出锅,锅盔膨胀得胖胖的,看样子能有半拃厚;两面的火色也合适,黄亮黄亮的,真耐看。一般是先在案板上稍放一放,然后提了菜刀切。切锅盔各人切法不一样,有的是从正中间横着切一刀,再竖着切一刀,切成的四大块再两刀分成八小块,块块都是三角形;有的则是横着切几刀,竖着着切几刀,除了边角上的不规则,其余的基本都是四方形。不管是三角形还是四方形,一样的外皮酥脆,里瓤嫩松,拿一块送到嘴边咬一口,那个舒坦自不必说;要是逢上个会吃的,趁热从中间掰开来,夹上辣子抹上盐,张大嘴狠狠咬一口,一时间馍香辣香飘满了嘴,又朝着每一个毛孔飘将去,香得人简直要飘飘然。

放凉的锅盔比较硬,但咬一口在嘴里却有嚼头。当然,这就需要有好牙口。在我们柳树村还流行着另一句和锅盔相关的话,比方说某人机会来了时却没能力;有能力时却不见有机会。在我们柳树村就这样说:唉,你看那谁个背背命,有牙时没锅盔,有锅盔了又没牙,你说这是啥事呀……

——吃锅盔竟就还吃出了哲学来。

只可惜那时候锅盔还是稀罕物,更多的时候只是过眼瘾。一般是谁要出远门了,妇人精打细算着收拾了面,小心仔细地烙好了,放案上切好晾一晾,就该寻了馍袋子往里装。这时候难免有小孩儿在一旁含着手指眼巴巴地望。女人回头看看孩子,眼里又在一块块锅盔中间挑拣着,拣出一块稍小的塞到孩子怀里面,说乖娃听话,那是给你爸出门路上吃的,这一块儿你拿去解解馋。孩子怀揣了锅盔脸上笑开了花,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吃去了。

有一年冬天我父亲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干活,我母亲先一天下午腾空面瓮子烙了一个小锅盔。切锅盔时我三弟在一边眼巴巴地看,趁我母亲不注意伸手拿了一小块。这一幕被我母亲看见了,她拉住我三弟把那一角锅盔要回来,哄说这个锅盔没啥好吃的,让你大(关中方言,父亲的意思)带着在路上吃;到明天好给你烙油饼吃。我三弟嘴里答应着嗯,脸上却写满了不愿意。我父亲那时刚进屋,无声地收拾着地上的工具,沉默着啥话也没说。

第二天鸡啼时分父亲就早早出发了。被一泡尿憋醒的我三弟感觉头底下有些硌,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不由得惊喜地喊出了声,说锅盔、锅盔。我和二弟被吵醒,我们都下意识地在枕边摸,结果我们每人居然都摸到了一块锅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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