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地鸡

作者: 刘昌武2022年03月08日生活随笔

鸡从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片羽毛都闪耀着光和富足的气息。

鸡是人类的密友。有了鸡,就会有蛋,就能点燃最简单的人间烟火。

鸡安详地踱步于房前屋后,或悠闲地逡巡于田垄之间,或在阳光斑驳的树荫下打盹儿,了无挂碍地享受着自然赐予的食物和水土。如此环境下生活的鸡,被称为走地鸡,也称柴鸡、笨鸡、麻鸡等。走地鸡以虫子和野草为食,寻寻觅觅的生活中,鸡成为昆虫蛋白最理想的载体,结出来的果实叫虫草蛋。

在中原大地的黄河岸边,有村民把鸡叫作jiu。郑州黄河大堤花园口段的村落里,原来散布着一户户不起眼的农家乐,绿树红花,红砖青瓦。主人见有客来,招呼落座后直愣愣地问一句:杀只jiu吃吃?直接,原味儿,没有铺垫,一如他们或炖或炒出来的鸡肉,作料极少而肉香透彻,有嚼劲儿。

我们还从黄河岸边买回过鸡崽儿。鸡的诞生充满诗意,一枚鸡蛋埋在春天,埋在坐月子的母鸡下面,季节和母体的温暖叫醒一枚鸡蛋,就能叫醒整个春天,就能长出嘹亮的公鸡和圆润的母鸡。我和朋友买了六只鸡崽儿回到家,他像刚从古玩市场淘宝回来,一只只逐个儿捧起来把玩。

母鸡孵蛋是本分和天职,当朋友第一次在黄河边见到公鸡孵蛋时,差点被雷个跟头。那是一只皮毛蓬松的大体格子公鸡,敛藏起脖子和天生一副好嗓子,盘踞在一户农家的鸡窝里,蹲在自己的血胤之上,大睁着双眼,全身虎视眈眈。我们在鸡窝前屏息看了整整一个中午,最后完成午休的公鸡站起身来,身下一群鹅黄的鸡崽儿唧唧叫着欢腾地跑出来。公鸡在我俩的惊愕和周边母鸡的哂笑里,咕咕叫着带领队伍穿过金色的巷子,柔软的公鸡目光迷离,崭新的队伍如影随形。

院子里亭亭玉立的鸡,像一缕缕阳光照亮了千百年来的农家生活。鸡虽然不能等同于太阳,但鸡是太阳和光明的使者。人们日出而作,而太阳是在鸡鸣的牵引中冉冉升起的。新的一天从鸡鸣开始,一只公鸡叫起来,于是所有的公鸡都叫起来——打开眼睛,打开窗子和今天。人们信赖公鸡,守夜不失时,从不错报时间,进而崇尚公鸡有信德。

公鸡的存在决定着鸡群的生机,离开公鸡,鸡群将无以延续。

夜里鸡都在酣睡。大脑分泌的褪黑素将它们拉入梦境,安享幽深的黑暗。而一旦有光,褪黑素分泌受到抑制,鸡就会醒来,公鸡则难以自抑地开始歌唱。

四十多年前的秋天,我在很多个傍晚盯着故乡院子里的桑树。村落里炊烟开始弥漫的时候,红日西沉,鸡群上树,交头接耳地讨论一阵子白天的生活,然后集体缄口安静地就寝。鸡的睡眠充分流露出鸟类的原始本性,有的甚至单腿站睡,另一只腿蜷缩在羽毛里。如此睡姿既保持了体温,不冻脚,又能防止小虫子顺腿爬上去。同时,鸡将脖子扭过来,把头插入翅膀下,既不冻头,又遮住了光的侵扰。我一直很担心,单腿站着睡的鸡会在有风的夜里掉下树来,爷爷说不会,起风时鸡会两只爪子都伸出来,同时趴卧下去,肚皮紧贴着树枝睡,不像我,睡觉不老实,总掉床。

但鸡还是会掉床。秋天的深夜,劳瘁了一天的村落在星月之下打开鼾声,梦呓里全是熟练的农谚和对收成的憧憬。我突然被惊醒,睁大双眼,听到院子里有坠物不时从树上掉下来,像悬挂在树上的玉米坠地时的闷响。被我推醒的爷爷屏息听了听,说坏了,是鸡瘟。我们用手电照亮树下,横七竖八的鸡掉落一地,几只我最中意的公鸡,身材修长,像跌落的硕大音符,声息全无。瘟鸡不能吃,全部草草埋入树下,院子里的桑树次年越发葱茏,结出的桑葚灿若鸡冠,饱满多汁,红中带紫。

走地鸡温暖着人们简单而纯粹的日常。无论鸡犬相闻还是鸡犬不宁,甚至呆若木鸡,游走、栖息于自然的鸡,表情都是丰富而灵动的,即使一地鸡毛,也是最有烟火气息的生活。

然而肉鸡,没有生活。

肉鸡又称饲料鸡,日夜光照,胡吃海塞,很多从生到死都未曾见过太阳,没挨过地,三个月长到四公斤之多。宽大的双足又厚又肥,做熟的鸡肉松软油腻,三斤不知肉味。十八世纪中期,美国人还成功杂交出一种体形更加伟岸的梵天鸡,体格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甚至可以拉着小朋友跑着玩儿,可见美国人真是热爱大号的东西。可这种鸡只长肉下蛋,不会打架,也不会生产成语,了无情趣和生机。IT界也熟悉肉鸡,别称傀儡机,指可被远程控制的机器,黑客可以随意操纵并利用它为所欲为,足见其不堪。

自从走进人间烟火,鸡的步伐多情而多彩。或高抬轻放,或亦步亦趋,乃至金鸡独立,帧帧自成风景。而走步这种最原始的本领和特征,如今却成为需要特殊强调的标签,细思细想,悲从鸡来。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