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虫井”的消失

作者: 何诚斌2022年01月25日生活随笔

怀宁县洪铺镇牛棚村的村西口,靠近堰坝的地方有一口水井。说是水井,实际上是水塘旁的一个小池子,用几块麻石条砌的,井面不圆也不方。下大雨时,地上四处的脏水淌进塘里,塘水浑浊,井水也不干净。我过去进入牛棚村,习惯从大路插入堰坝,走到井旁会停下来看几眼,然后才绕着塘沿走向姐姐家。

好多年没看那井了,因为姐姐家在公路旁盖起了三栋楼房,下车几步就到了她家。许多人家也在公路旁盖了楼房,村外的公路成为村内的公路。姐姐家用上了自来水和太阳能,显然,那老井对于姐姐和她的邻居都不再重要。小时候,我曾多次恰巧在堰坝上看到姐姐在井里舀水,心情就有些沉重。井里闪着姐姐颤动的身影。姐姐是万不得已才嫁到牛棚村的,她生了三个孩子后还在对弟弟们诉说,如果当年坚决不答应父亲,那么后来户口回城,她就会有一份工作,而不至于在农村“受一辈子苦”。

1969年,我家下放到离镇两公里的牛棚村(仍住在镇上)。几年后,我姐姐完全是屈从父亲的意志,才扎根她不喜欢的农村。我家八口人,对于本来就很贫穷的牛棚村来说是个拖累,很多人都不愿用他们的劳动来供养工分少而口粮不可少的下放户,可又违抗不了政策,只得把恶气朝我父亲出,嫌他这不会干,那也不会干,体力不如一个妇女。父亲一边忍耐,一边学习农活。当有人要把我姐姐介绍给村里一个大龄青年时,我父亲答应了,他想以联姻的方式更好地融入村子,以此改变“社员”们对我家的态度。姐姐先是不同意,她哭,父亲也哭,母亲同样哭,通过泪水的洗礼,姐姐最终接受了“父命”,出嫁那天,她喝了一斤多白酒,醉得人事不知。

最初近十年,姐姐和姐夫经常吵架。一次,我去姐姐家,依然从大路插入堰坝,顺便看看那口水井。只见姐夫挑着一担水在前头走,姐姐在他身后哭。原来,姐姐在水井旁排队,姐夫性子急,从家里跑来,骂姐姐故意磨蹭,他跳进塘里,挑起两桶塘水就回家。姐姐边哭边骂他,塘水不干净,不能吃。姐夫恨恨道:“你不是说这是‘虫井’,有血吸虫吗?那就干脆吃塘水,要得病一样得,要死人一样死!”当年,我听不懂姐夫话里有话,后来才知道他那次发泄,是不满于姐姐对他和村子的嫌弃。

后来,他们吵得少了,尤其是分田到户后,姐姐的家境改善了,孩子们也渐渐成人,日子有了奔头,姐姐的心便安了下来,俨然以村民自居了。我姐夫除了性格有点倔,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他是个出色的种庄稼的行家里手,肯吃苦,一到农闲就到处找活干,打工。挣了钱,把老屋拆了盖上新瓦房,在村子里算得上殷实之家。再后来,我的三个外甥读完初中,都到外地做手艺。有钱后就盖房子,盖了一栋又一栋。几年前,我姐姐受政策之惠,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办了退休手续,每个月能拿到退休金,幸福写在她脸上。

牛棚村曾是血吸虫病重灾区。那口水井每年都会在洪涝中淹没,潜伏着钉螺和虫卵,村里人十有八九患血吸虫病。我问姐姐,你的血吸虫病治好了吧。姐姐答道,免费治了两次。现在不会得了,不去吃那“虫井”的水了。我笑了笑,问,那井还在吗?姐夫说,早废了,被塘水淹了。我知道姐夫也治过血吸虫病。他说,要不是几十年来政府一直在灭虫,并且免费给我们治病,我哪活到今天,还有命喝酒?牛棚村上辈人命都很短。现在没人得血吸虫病了。姐姐说话向来客观,她笑道,现在村里还有人得血吸虫病,但极少了,是不小心碰上的。不得血吸虫病,主要是吃的水干净了。当年,明明是“虫井”,还得去那里挑水回家吃。大家干农活,很累,很渴,就喝生水,怎么不得血吸虫病?不少人都是治好了又得,得了又治。

我转身朝冶塘湖望去,没有水,平坦的庄稼地,笼罩在薄雾之中。围湖造田与兴修水利,使得冶塘湖名实不符,一如牛棚村只落得个名称符号,不再有牛棚,我甚至没发现一头牛的影子。姐夫告诉我,村里只有几户人家没盖楼房了。这个社会好,有手就能挣到钱。中青年都在外面打工,做裁缝、搞建筑装修、开早点铺,最孬的,一年都有几万块的进账。

我边听边环视建在路旁田地中的楼房,心想当年视田地为命的牛棚村人,穷得一塌糊涂;现在,村民将田地转包了,但却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村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村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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