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童年时的租界往事

在人生羁旅中，童年太短暂，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就匆匆消失了，这是无可逃避的宿命。

但每当想起它，总会卷起往昔的情怀。它如同一片浮云，一带青山，又恰似一支纯真、清亮的歌谣，快乐并有些忧伤地，在自己的精神时空中，柔软、回荡、延伸。

童年是个快乐干净的世界，也是一种别样的乡愁。

童年，培植了我对文学的梦想，后来万牛莫挽地一生与文学不离不弃。干的是编辑行当，终日埋头阅读浩如烟海的文字并精心打捞其中的玑珠，为人作嫁衣裳。桑榆之年终于遂了研究文学和文人的夙愿，写了几本小书，希冀能为文学史提供一份个人的粗鄙浅薄的证词。陶然其中，乐不思蜀。

忽有专司出版的友人，非常郑重而执拗地请我写我童年的回忆录。开始时婉拒，但“古今难免余情绕”，况常有童年往事萦绕于心，开始尝试写童年那些“别来沧海事”。于是心头便鼓荡起越来越多童年往事的涟漪……

童年是人生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童年在天津意奥租界度过。余生也早，一九四一年在一栋意大利风格的带花园的别墅呱呱落地，它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意奥租界，是旧中国风雨飘摇之船的一部分，浓缩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屈辱历史。这里中西文化交融，文脉悠长，各界名人荟萃，他们中少数人有历史局限，但更多的人尚有不能遮蔽、火烬的价值。

像文化名人梁启超家人、清朝遗老华世奎、木斋中学创建人卢木斋、创办含光女中的大家闺秀张淑纯、《新天津报》爱国报人刘髯公、我的开蒙老师国学社创始人李实忱、我七岁就结交的武侠小说宗师白羽等等，都与我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家族和亲戚各色人等也都纷纷在别墅登场亮相：混迹军界的二姑爷、来路神秘身世凄凉的章老师、侠肝义胆的厨师秦爷、抗日烈士之子司机杨二、母亲表弟我党搞地下工作的杨虎、祖母导演的婚姻悲剧中度日如年的叔叔婶婶……他们的出身、个性禀赋、时代际遇、传统背景，不尽相同，但他们以各种因素碰撞，形成的合力，塑绘出并非单纯的色彩，其中不少带有拂衣高蹈，不囿流俗、慷慨任道的精神和人性之美。受其耳濡目染，身传言教，他们让我的童年长在百草园里，为我的人生垫好基石。

拒绝记忆被风化，写了这本记录童年生活的小书。唱了一曲充满天真无邪又饱盈意趣的悠长歌谣。

这些交织在我的童年百草园里的人物命运是独立的，又都因我而隐隐相关，有偶然性，也有存在生发的必然。故事中的人物有笑声和甜蜜，又有叹息和苦涩。在追忆他们的时候，童年的我与当下的我双重身份，共同叙述，于是过去和现在、我和熟悉的那些人之间，便有了“永无休止的对话”（英国史学家爱德华·霍列特·卡尔）。重返生活现场的真实，让这一切变得和谐统一。

作为作者，在讲我自己的童年故事时，会投入更多的热情和心血，甚至，一不留神，让自己的童真里，夹带了对未来的追逐，被物化的“另一个我”，犹如一次活在梦里、与孤独和单调不断抗争着的对自我的重塑。但平心而论，我还是尽力还原了我那本真、质朴、温润、庸常的童年。在讲自己和别人的故事时，着眼于人物命运的复杂性，把对社会和人性的思考付于笔端，这本身或是这本小书的一种价值。

呵，与时代相对应的童年生活，是个多么斑斓的世界，多么绚烂的百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