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挂面头儿

作者: 车丽丽2022年04月12日生活随笔

挂面头儿,西府人叫挂头。这叫法有点像最初古人把词叫作诗余一样,听上去有点轻视的意味。不过,好懂,没歧义。说起挂面,程序可谓复杂,通常要经历和面、开条、盘条、醒面、拉面、晒面、封捆等诸多工序,缺一不可。挂头即是拉面时,两端贴着面轴形成的半圆的面。人们晒面成形,收面封捆,只取直的挂面切用,挂头就成了弃料。其实呢,挂头不但不是弃料,还是稀罕物儿。挂一次面,也就能有几杆子挂头,人们用挂头做饭时,将其和菜同煮,方便省事,吃起来又暖胃,反而被老人和孩子偏爱。西府人爱干拌,也爱吃连汤带水的热乎饭。你想,烩面片、烩麻食、糊涂面,再往前几十年去,汤节节、连锅面、糁子面都是带汤的。从前是吃不饱哄肚子。后来是舌尖上的恋旧情结,一时半会儿放不下。但根子上,还是因为挂头确实好吃。用西府话说:啴嚿!只可惜挂头较之挂面,碎,不整齐,没有正形,卖相不好,价钱自然也便宜,划不来卖,量又少,街面上就很难见到,寻常人家根本没有这口福。

听老人讲,从前,在乡下,挂面的手艺人为了赶年集,天一凉,早早地就开始挂面了。一拨一拨,挂头就攒下了,吃不完,装袋,和成捆的挂面一起,拿到年集上搭配着出售。买的挂面多,挂头就成了添头,白送。想单独买袋挂头,对不起,不卖。我很小的时候,同村有个挂面的,是个哑巴。虽是残疾人,却靠手艺吃饭,加之手巧心慧人实诚,颇得同村人敬重。他家是土房土院,拾掇得很干净。院里用木头搭了架,木头是有了些年头的,干焦的树皮黑黢黢的,挂面却白得闪亮,从天空垂下来,纤细如丝,风一吹,如飞天的丝袖,让人沉醉。哑巴很和善,喜欢孩子,不像别的大人,忙起来总嫌小孩子碍事。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和小伙伴们到哑巴的土院里看他挂面。他总是笑呵呵地出来,站在院里,呜哩哇啦地跟我们说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说来奇怪,最调皮的男孩子,到了哑巴院里也乖觉了几分。我还记得,哑巴院墙下的鸡窝上,总是放着个簸箕,簸箕里总是舒舒散散地晾着些挂头。小伙伴告诉我,挂头比挂面还好吃,劲道,滑溜,放在舌头上,轻轻一吞就下去了,肚子里感觉热乎乎的。他们怎么知道的?哑巴给送的。那么多户人家?也送,送得过来吗?日子长,送不过来的,最后也送得过来了。手工挂面,少了没法加工,多了,一家子人又吃不完。不挂面,自然没有挂头。买,街面上又没的卖。想吃挂头,还只能靠这些古道热肠的西府乡党。

我第一次吃挂头是在冬天。同母亲一起在城里做工的大妈,娘家挂面,挂头自然是有的。西府人做事厚道,不舍得吃独食,好东西总是左邻右舍地分一些。白瓷碗里端过来一碗干挂头,蜷蜷曲曲的,和麻食很像。开水锅里一煮,白色花朵一样,至半透明状,捞到碗里尝尝,细腻光滑,有一种咸而淡的清香。再佐以切碎的西红柿、绿豆角、灯笼椒、土豆片、豆腐丁、蘑菇、木耳和时令蔬菜,一锅烩了,加进挂头去,就可以开吃了。窗外雪花飘飞,玻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家人围坐,每人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的挂头,人人吃得酣畅淋漓。大家面上是含笑的,心里是暖的。后来,作为感谢,母亲做了凉粉,切了高高一大碗,让我给大妈端去。

再吃挂头,已是三十年后。我的儿子也同我第一次吃挂头那般大了。雨天,秋凉。母亲做好一碗挂头,说是亲戚送的,不多,够一顿吃。又说那亲戚最后一次挂面,年岁大了,干不动了,准备跟孩子去城里养老,临行前挨个儿把亲戚拜访了一遍,送些自己亲手做的挂面和挂头,也不枉这辈子的挂面手艺。短短几句话,说得人心里暖暖的。我又想起了那个哑巴。向母亲打听。原来,身体不好,早些年已经不挂面了。一碗挂头,把儿子吃得很兴奋,头上冒汗,知道是我小时候吃过的饭,直呼满足。问奶奶什么时候再能做给他吃。什么时候?母亲怅然道:“现在乡下会挂面的没几个人了。”莫说乡下,就是整个西府,还有几个能挂面的手艺人?城里、乡下,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挂面,谁还想着专为那几杆子挂头,花个把月的时间等着去挂一回面?大机器时代,就是挂面厂,也对挂头这样的边角料进行了技术革新,重新泡发,二次加工成了新一拨挂面。那些念旧的人儿,该去哪里再寻挂头,煮一碗温热的西府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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