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滔滔

作者: 龙宁英2022年05月01日生活随笔

山鸡有山鸡的长处,钻山钻草它利索;猎狗有猎狗的狠处,跑腿赶山它第一个

——苗族谚语

洪水滔滔。

当我轻轻念着这四个汉字的时候,冥冥中觉得滔滔洪水正在我身边无边无际地汹涌,仿佛顷刻间要把整个世界全部淹没。其实此刻天气非常晴朗,时序虽然已是春末,但深山苗岭季节却总比别处来晚去迟,视野所及,处处桃花灼灼,梨花皑皑。凝眸近处,比戈达摩山峰高高地耸入云端,悠悠白云缭绕其上,显得气势恢宏。依着比戈达摩主峰,突起一座稍矮的坡头,细细打量,发觉它是人为地把比戈达摩主峰的另一半铲下来堆积而成。同来的阿纳秀贞说,这座稍矮些的山头就是这一带苗族人的祖先阿剖果偝的坟墓,我们苗家人称为岑果偝;阿纳秀贞说,阿剖果偝有九九八十一座坟墓,眼前这座只是其中之一。

阿纳秀贞用长柄柴刀在古坟前砍出一块空地,然后点燃预先带来的蜂蜡纸香,恭敬地跪地叩拜,嘴里喃喃着一些难以听懂的话语,拜完后,我们在一块空地上坐下休息,这时候有一朵云飘过来了,像一顶大锅扣在了比戈达摩山头上,天空顿时变得乌沉沉的;看见眼前这副情景,阿纳秀贞的脸色变了,他说:“看样子要有雷雨啊。 ”我问他:“何以见得? ”他说:“以往都这样,如果云朵盖住了比戈达摩山顶,必有大雨,如若云团带乌红的颜色,还会有大冰雹,唉,这个该死的果索! ”我知道他骂的“果索”就是雷公,我们苗族人称雷公叫果索,我问他:“你还敢破口大骂果索呀?他是雷公哦,不怕他放天雷劈你放天火烧你? ”

他认真地说:“雷公就骂不得了?雷公做事如若违了天理,就骂得,就该骂!古时候我们先人阿剖果偝还和雷公比武打架呢!阿剖果偝把雷公抓住关进铁仓里,到料丘山去挑盐要腌死他! ”他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正说话间,我发现罩在比戈达摩山头上的那团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走了,阿纳秀贞却神秘地说,“你们看怪不怪,一讲到果偝先人,那团黑云都吓得飞走了,哈哈,雷公也晓得理亏。 ”我有些沉醉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中,阿剖果偝和果索交往的场景放电影般一幕一幕地从脑袋里冒出来。我闭上眼睛,让思绪变成一匹马,在远古的那个神话世界里驰骋。

传说,果索和果偝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一娘两个膝头,你坐我坐,一母两个乳头,你吃我吃。长大后,果索住天上,管云管雨,管雷管霰;果偝住地上,管耕田犁地,春种秋收。虽然兄弟二人一个住天上,一个住地上,但两人经常相往来。果索的脸长得像鸡公,怕盐;而果偝家吃的五谷庄稼都用鸡粪做肥料培植,庄稼长得很茂盛,用盐巴炒菜不仅好吃而且人吃了身体更强壮,果索对此又嫉妒又气恼。

而果偝为了果索品尝到人间最好吃的菜肴,他特意交代家人采摘施过鸡粪的大蒜,洗了炒给果索吃。因为施过鸡粪的大蒜长得肥嫩,放上油盐一炒,味道鲜美无比。果索果然吃得肚皮溜圆,直打饱嗝。果偝忍不住把实情透露了,他说:“弟弟啊,你晓得不?我今天炒的就是栽在鸡笼边施过鸡屎的大蒜,还放了盐呢!看吧看吧,你吃得那么过瘾……”未等果偝说完,果索就已大发雷霆,他挥舞着雷斧骂道:“好你个果偝,你胆大包天,竟敢犯我大忌!我要放天雷劈死你!你死了我还要劈开你的坟墓,让你死不安宁! ”果偝急忙说:“弟弟呀,我好心做人间最好的食物给你吃,你却这样回报我。你若还讲天理论公道的话,你要先给我七七四十九个晴天和七七四十九个雨天,过后再劈死我不迟。 ”果索答应了。

果偝就在这九十八天时间里,抓紧到山上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假坟迷惑果索。七七四十九个晴天和七七四十九个雨天过后,果索拿着雷斧从天上冲下人间,找不到果偝藏身之处,就涨起齐天大水,想把果偝淹死,可是水涨果偝造的第七十二座坟墓也跟着涨,果偝夫妇藏身的这座坟就涨到比戈达摩山顶上来了,雷雨停后,果偝从藏身的墓孔里爬出来,看见果索因为能量消耗完了,正在金山上熔炼金水,准备再造更多的雷电洪水继续毁灭人类,果偝一箭射去,破他金炉,炉火熄灭,果索吓得金棒落地,落荒而逃。果偝捡起金棒,东飞西舞,在大地上划出无数的沟壑,退了洪水。

生长在苗乡的我,可以说是头枕着洪水神话长大的,内心里对滔滔洪水、对果偝这个先人及他的一双儿女周伱和周妹怀着一种别样的情愫,他们就像影子一样陪伴着我,从我的灵魂沉入我的内心。后来我知道,这个神话里的周伱周妹就是汉族神话里的伏羲和女娲。关于伏羲女娲的那些事据说在甘肃天水保留有很多,那里号称羲皇故里。特别是“天水”这两个汉字总是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想到“天水”二字我就会想起远古时期那场滔天洪水, 2005年,我曾经独自一人去了天水,我天真地想从那里找寻洪水神话的痕迹;我登上传说中伏羲曾经演八卦的卦台山,在那座古老的伏羲庙里,我看见一名远道而来的老者匍匐于伏羲神像前嚎啕长哭,而我当时却傻呆呆地站着一点也感动不起来,我对那尊身裹树叶手握长矛的伏羲神像庄严地注目了好久,可是这位先人没有给我任何的暗示,当时我想,伏羲女娲或许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到别处去了。

吃过饭,阿纳秀贞和他妻子拿出了他家里的许多宝贝展示给我们看,都是传统的刺绣和花带,做得很精美,阿纳秀贞说,这些都是美国和新加坡的客商订的货。寨子里的女人都是绣花和织花带的能手,一些国外客商很喜欢她们的绣品和花带,所以,他们夫妻就组织寨子里的妇女成立了一个家庭工厂,平时,女人们忙完农活之后就在各自家里刺绣和织花带,积攒着,每年夏天那些客商们就到寨子来取货订货,晚上,村民们在阿纳秀贞家宽大的坪场上烧篝火唱歌跳舞欢迎客人,一起联欢。

他以一种唱歌的语气说:我讲不来文雅的话,我不会唱悦耳的歌;但是祖宗的话我一句没有忘记,先人的歌我也一曲没有失落;生在人间,我晓得羡慕好的,不会把坏的羡慕;活在世上,我知道羡慕聪明,不会夸奖蠢货。山鸡有山鸡的长处嘛,钻山钻草它利索;猎狗有猎狗的狠处嘛,跑腿赶山它头一个。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可是他带给我内心的震撼是那么强烈,阿剖果偝离我们那么遥远,但他的精神却穿越时光,不动声色地在子子孙孙的灵魂里潜行。忽然觉得,矗立在比戈达摩山峰下的阿剖果偝墓一点也不会孤独,它虽然远离尘世,阳光、雨水、还有风,千万年来不分四季地光临它,他的精神像一粒纯粹的粮食滋养子孙的肉体,他已经变成一滴浓浓的血,流进了一个民族的脉管里。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好像刚刚从滔滔洪水中爬上岸来,和万物一起在洪水退去之后慢慢地复活生长,像一棵小草融入一片草地,像一根独木挤进满坡满岭的树林。洪水退去了,我们又像洪水一样势不可挡地在天地间展示起顽强的生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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