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泉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5月06日美文阅读

远看,晨雾中的山林好像是从牛奶里长出的青苗,牛奶几乎淹没了这些绿色,让树木显出矮小。晨雾稀薄了,树木高大耸立,露出森林世界的规模。岩石上结着一如远古遗留的苔藓,松树的树皮浑似裹着被雨水淋湿的皮革的铠甲。更薄的雾气从枝叶缝隙斜入的光线里升腾,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清脆的鹿铃。

这是敖鲁古雅夏季的清晨,养鹿人开始了童话般的一天。把这样的生活称为“童话”有一点矫饰,山林民族的劳役摆脱不了苦和累。然而他们纯洁,在山林里生活的民族如同依靠树与泉水生活的飞鸟和马鹿,没有对大自然的信任是活不下去的。

被大自然锤打并塑造过的人有自己的一套心智和语言,他们心里装的好东西都不可用金钱衡量,比如月亮与泉水。他们信任并依赖月亮、泉水、露珠、青草和山峰,他们觉得人生的意义和终极目标都可以在大自然当中显现。除此之外,他们不需要其他目标。这样的人纯洁,他们的眼睛仿佛被泉水洗过,会用爱的目光看待自然和人。

用爱的目光看待爱,是美的源头,也是纯洁的源头。我听了《东泉》之后,生发出这些感想。其其格玛演唱的这首歌曲把我强行带进大兴安岭,走进鄂温克人生活的森林中。其其格玛唱得多么美,然而这些美像月光在流淌的河水上躲躲闪闪,看得见却看不清。美和我们捉迷藏,它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泉边。或许还在树林的风里,在夜间活动的小动物的眼睛里。歌中唱道:哎呀,看那天上光明的月亮,照在了东泉边上猎人的身上吧。我侧耳听到远处清脆的鹿铃声,是不是心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呢?让我的想念变成哗哗的泉水,随着你的身影静静地流淌。

这是一位女孩子思念情人的歌。爱情就是这样,有情人由花想到风,想到把花香送到情人鼻孔,看到月就想这一片月色刚好照在情人身上。月光普照万物,但姑娘唯独想到它照在自己情人的身上,唯有他配得上这样的皎洁。她的情人是猎人,鄂温克的男人个个是猎人。猎人在哪里?姑娘把他放在最美的地方——东泉。月光下,最美的地方不是草地与山冈,是泉水边。不要问猎人半夜在泉边做什么,美的人自然要到美的地方去,这是心的需要也是歌的需要。姑娘把猎人放到泉边,然后怎么办呢?好的歌诗从来都是动静相宜。月亮、猎人和泉像雕塑一样静谧。姑娘接着唱道,她“侧耳听到林中清脆的鹿铃声”。动起来了,在如霜的月色下,鹿群和它们的主人从林中走过来,这是另一幅动感的美景。都市人连鹿都见不到,更不要说看到鹿从月色下的树林走过来。歌曲并非要唱这番美景,而是鹿铃引发了她的心跳——是不是心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呢?这怎么办呢?谁有什么好办法吗?歌词后两句写的比我们想象得都要好:姑娘想变成泉水,随着猎人哥哥和鹿群,伴着他们的身影流淌。被这样的歌打动,与其说歌词意境美,不如说这个民族的心灵美。这是被大自然千淘万洗过的心灵,如人类的童年,稚嫩纯真。

《东泉》的旋律优美静谧。用“静谧”形容旋律似乎词不达意,但除了静谧,找不到其他词汇再现这首歌对月色和泉水的描绘,还是静谧。如果歌声能唱出大自然的静谧该有多好,比那些嘈杂的、雄壮的歌更合天理。静在物理学里是个相对概念,指声音对人耳的影响。静谧的美学内涵是什么呢?它包含真,静里没有虚假,所有虚假都在动中。静的美学还包含了纯洁,纯洁是真的伴生物。其其格玛的歌唱里收纳了月光、森林和泉水,还有像安徒生童话里的猎人,他随着鹿铃行走在月色里,身旁是静静的、从未停歇的、流淌着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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