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碎片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5月14日生活随笔

胡四台的白天和夜晚像两个地方。这么说,早晨、中午、下午都不一样。八月的太阳像卸车一样把热量倾泻在科尔沁沙地,周遭白花花的,人被晒得睁不开眼睛。最热的时候,空气里如有声音“嗡——”,这是阳光照在沙漠上的音波,传自太阳。在白天,胡四台的房子和沙漠颜色相似,燥白;树和庄稼发灰。一切静悄悄的。到了傍晚,村庄开始一点点蠕动。我是说,炊烟和小孩游动时,狗和毛驴在动,房子也走动起来,像从冰块里活过来的鱼。玉米恢复黑肥之绿,饮马的石槽淡青。我哥朝克的房上有瓦,明黄色。鸭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竟有一群。人们出现在家门口,全有笑容,世俗生活又回来了。

这是说傍晚。而早晨,胡四台又如另一个地方。空气的潮湿,可称为晶莹。沙漠金黄,我哥的屋瓦润红,这是雇拖拉机从甘旗卡买来的。马向我们致眨眼礼,睫毛俊美。杨树的树干白里透青,挺拔如俊男,真是“宫娥不识中书令,借问谁家美少年”。屋脚丛草沾露,朱雀、绣眼、冠纹柳莺,还有山鹛在羊圈横木和马棚顶上俯仰乱唱。保刚开始洗头。

吾侄保刚对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瓶洗发水产生兴趣。在我沐头之前,他不知这个鲜艳的塑料罐里装着什么东西。我倾之浴发,泡沫如棉花,屡搓屡出。保刚赞叹:“这才是最好的东西。”然后,开始仿试,用洋井的凉水一日洗十遍。作为叔叔,我赞许贤侄清洁,但受不了他的歌声。保刚洗头必唱歌,唱歌必唱流行调:“明明白白我的心。”

在胡四台,草木山川甚或人的相貌都为蒙古民歌而设,苍凉恒远,像天空飘来的绸子。保刚这个小兔崽子用轻薄歌辱杀了风景。有一天,保刚丢了五元钱,遭嫂子叱骂。我于心中发言:骂得好!骂得好啊!并用指骨叩桌,使吾嫂的詈骂加入板眼。

进夜,我住的东屋成为议事堂。我与朝克坐炕之两厢,中置饭桌杯盏,地上站立女人和孩子。朝克谈经济,如玉米之销售收入;谈教育与文学,如酒后教他孙子吟诵《格萨尔王》诗篇;谈未来,即保刚的婚事。谈完,“嗞儿——”(酒过唇),问:“难道你不说一些什么吗?难道沈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女人和孩子都用表情拥护朝克的提议。沈阳每天都在发生非常多的事情,但我说不清楚。

有一天,朝克告诉我:“明天巴丹吉林村的满达老人套车来看你。”“是咱们亲戚?”“不是亲戚,他说想看一看沈阳人。”我闻此言,何止意外。我不是经典的沈阳人,本生边地,侥机遇之幸于其间谋食,怎么宜人套车观瞻?

满达老人一早就到了。他的毛驴车上铺着红花绿叶图案的棉被,还有旧军用水壶。进屋上炕,敬茶,朝克卷烟双手递给老人。老汉喝一口茶,烟雾从鼻孔漾出,海狮胡子花白。“沈阳的庄稼怎么样啊?”老汉开口问。“沈阳郊县的庄稼很好。”“唔。”老汉喝茶,问,“沈阳的天气怎样啊?”“越来越热了。”“可以种西瓜。”他说。过一会儿,他又问:“沈阳还有卖丝线的吗?”半天,我想起马秋芬写的《老沈阳》提到中街吉顺丝房的事,说:“已经不卖了。”老汉拉过我的手,捏了捏,放下,说:“沈阳有很多蒙古人吗?”“有七万人。”我回答,“大学里也有蒙古孩子,聚会的时候唱蒙古歌。”他说:“沈阳好啊!我十八岁去过,过去七十年了。沈阳多好。”白嘴的毛驴,耳朵立而又平,像告别。

我目送老汉的驴车远去。他的言说像诗,像讲给自己听的话,很柔软,让人生出一种难过。谁能知道,科尔沁沙漠深处,有一位八十八岁的蒙古老汉心里在想沈阳——多年前,有他少年履迹或许还有爱情的沈阳。像英国古谣《苏格兰的蓝铃花》唱的:“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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