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鸡枞的男孩

作者: 刘元通2022年07月04日情感驿站

一个学生娃模样的孩子站在高原黄昏的风中,卖鸡枞。

他的模样,大概是小学六年级学生。脖子上系着一条皱巴巴的红领巾,从布料磨损的程度来看,必定是有些年头了。被晒得黢黑的脸蛋上,透着浓重的紫,像是被烧红的铜,不少地方干裂脱皮。两只手很不安——一会儿插进口袋,一会儿低下头,抠指甲缝里的黄泥。

脚下的地上,他学着大人模样,用红色的塑料袋撑开一个盆状,上面摆了一棵硕大的鸡枞菌。他面前的乡村柏油路上不断有白色的面包车、黑色的桑塔纳,甚至还有不少黄褐色的牛马经过。他在等待别人来询问、出价,就像大人一样,把这棵大得出奇的鸡枞卖出去。

鸡枞是一种美味的菌子,极其珍贵难得。一则这种菌只在一年中夏秋间的某段很短的时间里出现,另外,这东西无法人工培育。不可复制的东西往往就意味着——贵。据说是菌子的根部必须有一窝白蚁,白蚁与菌子是一个共生系统,内外机制没准十分复杂。也因此,抓住这种菌子只能凭寻菌人的经验,和一点运气。

这个娃娃捡到这窝鸡枞,无疑是走了狗屎运,而且是特大号的狗屎运。枝丫蓬松的鸡枞足足有小脸盆那么大。“从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鸡枞,”荷锄而归的农人路过看到都这么感慨。“可惜天快黑了,要不然肯定能买个好价钱。”他们大多随即又蹦出这个念头。

实际上,直到下午四点放学之时,这个叫石蛋的男孩都还没有外出寻找鸡枞的念头。回家的路上也有不少容易寻到鸡枞的山林和薄田。但是,他没有停留,匆匆打完猪草就疾步回家,给卧病在床的妈妈端了一碗水,然后准备生火煮饭。妈妈喝完之后,突然随口说了句,“想吃羊肉。”那声音很轻,带点玩笑,带点感叹,微弱得像蚊蝇的哼。

“可能阿妈只是随口一说。”他想。然而,心头却噌地生起一团火。几个月来因为母亲的病倒而不休不止地把时间投入家务,让他跟同龄人的生活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哪里有钱呀!阿爸三个月没有寄钱回来了,现在缸里只有一点米。连你的药都是在诊所记账的。”他大声地对母亲说,说完就接过妈递来的空碗,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隔壁灶房。

他感到母亲在背后用充满歉意的眼神望着,仿佛在说“我真不该这么说”。然而,这歉意却比什么都更让他难受。哪怕她反驳斥骂几句,都比这个让他好受,他苦闷得想大哭一场,可又哭给谁听?

简单地把下午饭弄好,扶起妈妈吃了饭,石蛋一个人出了门。夏末的风,带着些许残余暑气吹来,他突然冷静了许多。刚才,对母亲的突然生气,也许是一种情绪积累的爆发。他才十一岁零六个月,别的孩子在课间讨论的是手机游戏、新款零食和最近火爆的动漫。他则被迫一放学就回家,烧火,煮饭,洗碗,喂猪,稚嫩的肩膀和手掌磨出茧子来。

“这个季节,也许有鸡枞。虽然天很晚了,但可以去试试,如果找得到,也许就能弄到一点钱了。”他站在院坝里,思考了一分钟,便打定主意,朝着离家不远处的一处山坳走去。往年,他在那里寻见过好几窝鸡枞。他想,“那里需要攀上一面呈70度的陡峭土崖子,放牛牧羊的人一般都难以抵达,只有一些野猪和山鸡把那里当成乐园。如果有鸡枞,一定还没有被人发现。”

他循着往常的路线,拨开疯长的茎蔓扶疏的野草,用镰刀左劈右砍,一会儿攀藤附葛,一会儿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那个山坳。本来这里还有一些零碎的田地,后来外出务工的人多了,寨子里劳力不够,寨旁的肥田都种不过来,这里就荒芜了。

他低着头,屏住呼吸,谨守着“采鸡枞,莫高声”的古老信条,蹑手蹑脚按照记忆中的地点一处一处搜寻过去。果不其然,在几颗稻的下面,发现了一棵鸡枞菌。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鸡枞菌,甚至于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旁边的蚊虫聚成云雾,在他耳旁发出嗡嗡的声响。他揉了揉眼睛,确实没错,是一大棵鸡枞,一棵从没见过的大鸡枞。如果妈妈和爷爷在旁边就好了,准保会惊叹一番。他想起有一次赶场天时看到别人寻获的一可大鸡枞,摆在地上,引得好些人围观。虽然最终不知道被谁买走,但是肯定卖了个好价钱。想到这,他内心感到一阵欣喜。

他蹲下身子,小心地把鸡枞露出地表的部分拔出来,尽量不伤害到菌子位于地下深处的根系。据说这样来年此处就还会生出鸡枞。他的手明显地因为激动而发抖,小小的手掌抱紧蓬松的鸡枞,一些地方被挤压出浓稠的汁液来,手上粘乎乎的。他把鸡枞放进事先带来的红色塑料袋里,用手在黄土上反复摩擦,只几下子,黄土就把那些粘稠汁液吸干了。

回去的路明显轻快了许多,来时的路径还清晰可见,倒伏的野草还没有弹回复原。“只消三天,这些野草就会复原如初,整条路又被野草占据。”他下意识地想。“我要加快速度了,太阳落山后菌子就不好卖出去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在土崖子处找准一处平缓的凹槽,一溜而下,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大人们断然不敢这样做的。如果时间不是这么紧急,他甚至想重新爬上去再来一次。

最危险的路段轻松过了,在一处靠近村庄的羊肠小道上他却狠狠摔了一跤。原来,由于走得心急,没发现脚下有一个用来抓野兔的钢丝圈。手肘和膝盖都破了皮,沁出淡淡的血迹,鸡枞也摔在地上,滚出去好远。幸亏袋口系得紧,鸡枞并未散落开来。

抵达通往县城的那条柏油路边时,太阳已经悬浮于接近天边的云缝里,虽然还没有与视野尽头起伏的群山相交碰撞,但也相去不远了。此时的太阳也仿佛留恋这个世界似得,发出耀眼夺目的光。面向太阳一面的山体、树木和人的脸蛋,都被照耀得金黄灿烂,而背阳的一面越发显得阴暗,仿佛早早地沉入了黑夜。

随着等待时间越长,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少,男孩逐渐心浮气躁。一开始还有一群人聚在旁边啧啧称赞,后来随着阳光暗下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他孤身一人,立在路边。

再等十分钟,如果没人来卖,我就拿回家煮给阿妈吃。当他这样打定主意时,一辆已经经过他身边的蓝色农用四轮车,在不远处急刹停下来。

四轮车的后车厢是买来后自己焊接的铁架子,上面搭着厚厚的灰绿色防雨布。车厢里很暗,有什么动物在轻轻蠕动,好像是一只瘦山羊。四轮车两侧的车门几乎是同时打开了,驾驶室一侧下来的那个男人又高又壮,另一侧下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看样子像是一对父子。

男子径直走到了石蛋身前,低头审视那棵鸡枞,尽力控制面部表情,不想显现出惊讶的表情,但还是扬了扬眉毛,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

“小伙儿,这鸡枞怎么卖?”男人的声音发自胸腔,洪亮而粗糙。

“一斤100。”

“什么?太贵了。”男子作出夸张的表情。

“别人都是这么卖的呀。”男孩明显有点胀红了脸。

“60一斤吧,不卖我可就走了。”男人作出转身要走的动作。他有十足的把握男孩会屈服。天色晚了,现在是买方市场,不卖给他,这鸡枞放到明天早上就卖不出价了。

男孩环顾开始被夜色隆重的柏油路和田野,又低头看着鸡枞,沉默不语。

“行不行?我急着赶回家,今天还要回去杀羊,卖羊肉。”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去,他身旁的小男孩以为爸爸真的要离开了。小声地喊,“奶奶不是特别喜欢喝这个煮的汤吗?买一点吧。”

男人已经走出了几步远,突然转过身,瞪了小男孩一眼,然后看向石蛋,再次询问了一句:“卖不卖?”

石蛋似乎已经思考出答案,突然问了一句:“羊肉多少钱一斤?”

男人有点愣神,然后如数家珍介绍起来:“现在这季节,一般点的120多,看什么部位,后腿下面的腱子肉,口感最嫩,贵的时候可以买到180以上。你问这个干啥?”

“这些你都拿走,不用称多少斤,只要拿一斤最好的羊肉的钱给我就行。”男孩咽了口唾沫,说话语气略有些急躁。

男子低头看了一眼鸡枞,“这鸡枞少说也有三斤重,一斤好羊肉最多给他180,这生意划算,可以干。”

男子拿出油腻的钱包,数出了180元钞票,拿给男孩的时候,问他为什么定为买一斤羊肉的价格。

“因为我阿妈想吃羊肉。”

“你阿妈?”

“嗯,生病了,干不了活。医生说很严重。爸爸又去打工,两年没回来了。爷爷奶奶前几年不在了。”男孩说得很慢。

男人拿钱给男孩的手颤抖了一下,看着这个脏兮兮的男孩,突然心生一种怜悯和懊悔掺杂起来的微妙情感

“真是懂事的孩子。”他低头看着身边的男孩,“你看看人家,这么小,就这么懂事,这么孝顺,要向这个小哥哥学习。”

在提着鸡枞上车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得,回头问:“你阿妈今天想吃羊肉?”

男孩还没有走,站在路旁发呆。听到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镇街上卖羊肉的孙老五可能已经关门了,你怎么买呢?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男孩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那个男人沉吟了几秒钟,然后下定决心似得说,“来,小伙,上车,我刚才收羊的时候看见寨南有户人家刚杀了羊。我带你去买,还可以给你优惠点。”

男孩本想拒绝,觉得太麻烦别人不好。可那男人说话虽然粗鲁,却有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威势。何况,他确实找不到其他方法去买羊肉了。

与小男孩挤在一起,是他第一次坐这种农用机动车。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以后自己赚钱了,也要买这么一辆车,带着阿妈,想去哪就去哪。他暗暗地想。

也许是不愿沾受别人的好意,石蛋感觉好不自在,手都找不到放处,一只手紧紧捏着那笔买羊肉的“巨款”,另一只手紧紧拉住车窗上的把手。好在那户人家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车直接开进了人家的院坝,院中有一只井口大的银白色铝盆,盛满了浓稠的血。主人和帮手正在进行杀羊的一些后续工作,清理内脏,分割肉块,旁边还支起了一口大锅,水正烧得滚沸。

男人轻车熟路,用最优惠的价格买了五斤羊肉,还从车上拿出两个干净的塑料袋,其中一个装了一斤好肉。主人客套地留他吃饭。他说不了,还有事,就招呼石蛋和男孩上车,径自开车出了院坝。

在一处离石蛋家最近的路边,男人把羊肉递给石蛋,然后停下了车。

“先说好哦,买你的鸡枞价格还是180,我做生意从来是这样,买定无悔。哈哈。”男孩点了点头,准备把买羊肉的钱拿给他。

“羊肉是我送给你的。下去吧,快回家。我还急着赶路。”仍是不容他人拒绝的口气。

男孩还想客气几句,可很快就被司机赶下了车。农用车随即绝尘而去。留下左手捏钱、右手提羊肉的小男孩呆立在路旁荡起的烟尘里。

回去的路上,沉默了好久,男人先开口,用半开玩笑似的口气问小男孩:“爸爸这样做生意不是亏了?”

“嗯,亏了。”小男孩目视前方,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跟他也算有缘。他阿妈想吃羊肉,你奶奶很想尝一口鸡枞汤,我们一样呀,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各取所需,哈哈。”男人辩解似地说。但是,突然,他很严肃地对儿子说:“但是谈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这是我们生意人的原则。你要记住,这个变不了。”说着踩下了油门,汽车平稳加速,像是一条没有帆桨的快船,滑过夜色中黝黑如炭的柏油路。

石蛋目送农用三轮消失在柏油路的拐角处,然后转身健步如飞,回到了家里。在门外听到里面有细细碎碎的声音,推门进去一看,阿妈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握着铁铲,在炒自家栽种的青菜。想到妈妈多么艰难地下床、讨菜、生火、架锅,石蛋心里又是感动,又有点生气。

看到他手提羊肉,阿妈既有点意外,也带着惊喜,问他从哪里得的。石蛋简略地叙述了一下经过。阿妈啧啧称赞:“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赶紧洗了来,我给你炒羊肉吃。”

石蛋有些怒气地问:“你干嘛下床?本来身体就很不方便。等我回来炒菜做饭能不行嘛?就那么饿吗?!”说着赌气似地把羊肉拍在案板上,抢过阿妈手中的铁铲,继续熟练翻炒。

“我想着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想给你做一次饭。”阿妈拄着一根木棍,一步一停地向床边挪去。

石蛋这才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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