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哪儿呢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7月06日美文推荐

天还没亮,但天正起身告别黑夜。天色如半透明的蓝硅胶衬在一张白纸上,准备白。我开始跑步,跑到天义路南端富河路回转。转回身,见高楼与道路在曦光下显示整齐的线条。路灯灭了,天空不知何时变成无一丝杂质的纯蓝,好像它一直就这么蓝着,没经历黑夜,蓝天因此看上去有一些难以接近。而树啊楼啊比刚才又明亮,更多的光在它们身上倾泻,它们变成了堆金的物体。秋天到了。

跑完步,我在小河沿大街的人行道上做俯卧撑,见路边撒一片红子,仿佛哪一种树落下的种子。我想起欧阳修。当年读他的《秋声赋》身上不禁一哆嗦,仿佛这是一篇上天让他做的檄文,言肃杀之到来与不可不到来,吓人。后来我想,在秋天,如果人在大地上一尺一尺做俯卧撑,会发现多少奇异的事情啊。大自然就这么天上地下循环着,有机物最终化为泥土,又从泥土中诞生新生命。说这话的时候,节气还在白露。白露时分,赤峰晚上睡觉要裹被子,菜农早晨穿上了羽绒服。说话时间又过了半个月——秋季里的半个月,节气进入秋分。

秋分是个大节气,比白露更加严肃。阴阳此时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在地坛公园东门,我看到七八棵并排而立的大柳树,高度都在七八层楼那种样子。它们不光高,柳枝还从高高的树顶散下来,变成树的瀑布。落日将余晖喷在柳枝上,使它们的盛大与堂皇让人敬佩。那一片瀑布般的柳枝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到来,每一片叶子都沾上了金色,实为金绿色。这情景使柳树下面装绿琉璃瓦的红墙显得矮小,好像是舞台的边沿。虽然秋分,午时的北京还挺热,阳光往你后背贴金箔。这金箔比赤峰的金箔科技含量高,有远红外功能,热劲往肉里钻。进入地坛公园的林阴下,夏之燥热退却,进入秋之静穆。有一位女士对脚下小黑狗说,别进树阴里面,多凉啊!我立刻钻进树阴下体察,是挺凉啊。树阴内外竟有这么大差别,秋有分别矣。由东门入,听到雄壮的合唱声,说“雄壮”是在人声中听出有铜管伴奏。一般说,铜管不宜伴奏合唱,会把人声压下去。合唱阵营里还有大鼓。但是,我刚要跑过去听他们的合唱,脚步又停下。我听到他们在唱布仁巴雅尔唱过的《天边》,合唱的人们显然在纪念这位在秋天去世的音乐家。歌声很沉重,铜管也沉重,仿佛是在泥泞中行进的辎重队。布仁巴雅尔近年跋涉几万公里为百岁老人拍照,录下老人们的歌声。他刚刚做出《呼伦贝尔·万岁》这部画册,献给了高龄老人。他为他们历经沧桑而获得高龄奉献敬意,自己却走到了老人的前面。头些天我翻看布仁巴雅尔的照片,从青年到中年。如果用手把他眼睛以下的脸部遮住,会发现他的眼里有悲苦,尽管有笑容。

我走到合唱队前,见他们挤站在一处曲折的回廊里。合唱者多为中年女性。伴奏为四支萨克斯。其中三支次中音,一支低音。远听我以为是长号和圆号。另有一支小号,还有手击鼓。无论他们唱得怎么依恋,布仁巴雅尔已越走越远,飞到了天边。

地坛中轴线北侧的侧柏向南倾斜,如向对面的侧柏行鞠躬礼。秋分了,天上的秋云摊成薄薄的一层,天比地先呈现秋天的样貌。地上呢?其实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如果不做俯卧撑的话。银杏树以巨大的耐心忍住没黄,但它们扇形的叶子已黄了外圈儿。而下一步,银杏全体黄起来时,如大地漂移,如万树呐喊。银杏叶是致幻剂,述说大地竟然这么美。但银杏树现在仍然不动声色,侧身于地坛西门高大的侧柏的边上。如果我是侧柏,会被身边这棵银杏突然黄起来炫得心烦意乱,但你看银杏这会儿竟装作若无其事。

在地坛里转,宛如见到不同时代的人。鼓楼附近下沉广场是练太极拳的场地,练拳人似乎从虚空中拈起飘摇的蛛丝,轻轻放置高处,免得蛛丝再飘摇。此乃上古人。而跳拉丁舞的人皆穿瘦黑裤,上肢一直向上举着或摆着,将脖颈果决地右转或左转。最好看是喂鸽子的孩子们。中轴线十字路口有亭子卖鸽食。刚学步的孩子在啄食的鸽群里冲撞,手里拎着装鸽食的塑料袋。这是眼前所见,那么秋天在哪儿呢?肉眼见不到秋天的行色,只是已过秋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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