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伞记

作者: 周玲2022年05月16日生活故事

那日撑伞时,估计折叠的伞骨相互卡住,强行用力后,只听“噗”的一声,心里顿觉不妙。果然,伞虽张开了,伞骨却断了一根。凸起的伞骨顶住伞面,我仿佛听见伞下,我的小王子在隐隐喊痛。

太多的自责懊恼都是于事无补。太阳伞已随身一年多,当属心爱之物。伞面双层,外层涂着黑胶,行走在人群里瞬间会淹没,而伞面内层带来的欢喜大概只有自己才知道,举伞时偶尔会忘形,微微抬头,忍不住浅笑,好心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湛蓝色的星空里,小王子永远在仰着头,或许他依旧站在属于他一个人的星球上看落日,而我撑伞时,总会无意识地看看他,仿佛仰望我最爱的星空,小王子就是星空里最闪亮的那一颗。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慰藉,小王子从童话里跃出,一把伞隔开烈日,隔开人群,我们在尘世并肩而行,相同的孤独深邃辽远,美好又绝望。

友人说:坏了就再买一把呗,又不是金贵之物。

我暗暗思忖,伞是必须要修的,能否修好就看我与它之间的缘分了。

坐公交去步行街。步行街是小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街口有一个中心花园,花园的旁侧有一排锁匠师傅,除了锁饰之类,他们还顺带替人补鞋修伞,三五块钱的小生意固定好自己的摊位,几十年的守候既养家糊口,也方便了小城居民一些琐碎的应求。

从路口下车要穿过广场花园才能到达另一侧。而广场花园是我平日最不愿经过的地方。只要不是雨天,这里永远都是人头攒动,永远都是人声喧哗。在这里闲坐的差不多都是老人,相似的灰白皮肤,相似的满脸褶皱,相似的鬓发花白,相似的步履蹒跚。密密麻麻,老人们占据公园的每个地方,这情景常常让我有强烈的窒息感。没有人知道,疾病与死亡会在哪天造访他们,而广场的每一天,或许都是其中某个人的最后一天。

我并没有丝毫嫌弃老人的想法。其实,我的父母也有这么老了,他们刚刚年过七十,想起来就令我觉得惊慌无措,无所适从,我还远远没有做好让他们衰老的准备。

穿过花园,穿过一群在玩扑克牌的老人们,穿过高一阵低一阵的声浪,一眼就看见我要找的那些背影,小小的摊位有着自己的秩序与规则。锁匠们都是年过半百的男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被杂物包围的大木箱,木箱上钉着木框架子,上面挂满大小各异的钥匙,锃亮醒目,有的已染上锈迹。木箱的旁侧插了几把雨伞,座椅旁零乱地堆着一些旧鞋子,这些都是他们揽客的招牌。

我不知道谁的技术高明些,现在就以小王子来佐证一切了。

第一位师傅接过伞,看了几眼便还给我:“这伞修不了,没这样的伞骨换”。

听他答得如此干脆,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问到第三位师傅时,他看了看伞,摇摇头,又指了指最左边:“你去问问他。”

他指给我的人是位六十多的老头,也是最后一个我还没开口问的师傅。师傅正在和两个男人闲聊,他随手接过伞,撑开看了看,淡淡一句:“伞骨断了,修不了。”

话音刚落,旁边两颗人头也凑了过来。年青人说:“这伞真好看,怎么外面是黑色的,应该里外换一下才对!”

年长的大爷说:“断骨就换一根,这有什么难的。”

仿佛自己的手艺被人质疑,修伞的师傅拉开木箱抽屉,用手在零碎的杂物间翻了翻,有点无奈:“伞骨太细,没有这样的伞骨换啊”。他把伞收拢后递还我。

忽然觉得满心透凉,失望开始涌动每个细胞,我把伞撑开收拢又撑开,小王子依旧站在星空里,他仰头的样子寂清孤单。

“真的没办法吗?”我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师傅说:“没法修了,你换一把新伞吧。”旁边的大爷把伞接了过去,看了看,又摸了摸,忽然赞许起来:“布料很好,这么好的伞是舍不得”。他转头对师傅说:“能修好的。你可以找根伞骨接起来,再固定好。试试看嘛!”

大爷的热心让我又充满期待。能够一试总比被人一口回绝的感觉要好很多吧,尽管结局未知。

伞重新回到了师傅手中。他拉开木抽屉,找出一根伞骨仔细比划着。这一次,修伞人仿佛是旁边的大爷,他只是遵照大爷口述做工的工匠。

听了一会,我仿佛有些明白,大爷说的接伞骨类似于移花接木。看来几十年前,费尽各种心事修理伞具,也属常见之事。现在一般伞坏了能用就用,说丢就丢了,伞不过是陪你走了几段路的旧物具而已。或许不是他们修不了,而是没人再愿意为了三五块费尽心事给自己添麻烦。

师傅用剪刀把骨线拆开,骨线上的矮骨被他顺手扔掉,又将一节完好的伞骨在断骨上重新比划,量出准确的尺寸后,便拿起剪刀“咔”的一声,断骨又被剪去一部分。他熟练的手势无法不让我想到医生。此刻他就是一个拿着手术刀的人,他在帮我留住我的小王子。

接骨之痛。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些零碎的画面。去年八月,芬儿在告别禅修营之际,为拍几张寻常照片,在天井边脚滑青苔,脚骨竟有三处骨裂。整个八月,她横卧病床日日喊痛。盘足而上的那些伤疤细密整齐,触目惊心,始终让人无法正视。接骨之痛痊愈的过程慢长无助,它需要脆弱的人交出足够的耐心与承受力,让疼痛一点点成为身上存在的一部分。时隔一年,那些支撑脚骨急需取出的钢板又成了芬儿心头的隐患。我们常常暗自感叹:如果疼痛能够一次用尽该多好,如果疼痛能够分流该多好。

看我目不转睛杵在那里,旁边的大爷指了指身侧的木箱说:“坐会吧。马上就能修好。”

修理的过程只用了十多分钟,一根窄窄的黑伞骨包住了断骨末端,敞起的边缘已被钳子按压得严实无缝,像新生的细骨,它再次延伸到了雨伞的折叠处,那里有一个接口,一枚长着倒钩的细铁钉取代了微型小螺丝。

师傅将伞收拢张开,如此反复几次。没错。伞被修好了,我的小王子挺着身板站在伞里揽尽我眼底所有欢欣。

大爷喜形于色:“压根看不出来嘛”。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有他才是这把伞的大功臣。

若以伤口论,这伤口藏得非常隐蔽。如果不在伞下细细打量,还真发觉不了。只是铁钳在黑骨上留下了一排小小印记,像缝补后留下的针脚,像零星的黑漆正在驳落。

修理费真的很便宜,师傅说:“五块”。给了十块钱他,他又找回了七块。

和友人说起修伞之事,他玩笑道:“一把伞看得这么重,肯定是别人送的。”

我义正言辞强调:“是自己买的,淘宝网买的。可遇不可求!”

“恋人间送包送伞是大忌。”他继续发挥想象,抛出金玉良言。

我问为什么。“包伞包伞,你听听这谐音,不散才怪呢!”几句话被他顺理成章说得振振有词。

“那送什么?”虽然对此一派胡言我完全可以嗤之以鼻,但还是按不住好奇问了下去。

“要送桶,桶音拢,拢是聚嘛!送桶才能长相聚!”

我再也忍不住轰然大笑。以送桶来讨好彩头真的有用么?

其实说起这世间所有的情深缘浅,不过是身患顽疾,不过是心如伞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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