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村庄的风

作者: 映石 2015年04月02日散文随笔

风在村里溜达了上千年,村庄老了,风不老。

村前一座山梁,村后还是一座山梁;东边横一道梁,西边也横一道梁,老村子就被山梁围得严严实实。

东边梁岭壑岘一条细绳样的小路蜿蜒东去,西边梁岭壑岘一条扁担似的土路颠簸着西去。东南风来了,呼呼呼从东山上的壑岘口涌进山里;西北风来了,在西山上的壑岘口唿唿唿冲进来。进山出山的风,必经山梁上的两个壑岘口,这儿是风口。壑岘两边的土崖很高,夹出一条窄窄的土路,风挤挤挨挨经过,响声在耳旁河一样吼。山里人都知道壑岘口风的厉害,在梁上再乏再累,谁也不能在壑岘那儿歇缓乏气。那年喜岁的爷爷实在走困了,出了壑岘口,还往下走了十多步,蹲在土坎上吸了一锅子旱烟,左边的身子就麻木了,嘴歪在腮帮上,左腿煮熟的面条样在村里趔趔趄趄了十数年。喜岁爷去世好多年,喜岁爷的教训不要说村里人,就连山狸子、野狐子、小兔子也知道,经过壑岘口,那只动物不是箭一样射过去?山顶上的野柴野荆,那么顽强的生命力,谁见过在岘口的土崖畔扎了根?

村庄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才最熟悉山里的一切,比如,在北山坡和南山坡乱绳一样的山路上走,即便是村庄里的傻子也会顺利地走进自家的院门。其实,风更熟悉山里的一切。每条路,每个沟垴,风都熟悉不过,连那崖缝的宽窄,树梢的软硬,哪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哪家粪池里的臭味重,风全知道。风在月高夜黑,从不走岔了路。在太深太深的夜里,四野静默悄息,孤独的风会悄悄翻过土坯院墙,挤进门缝,偷偷看一眼屋里酣睡的村人。

深深沉沉的夜,村人睡了,风歇不住,一条窄窄的村路,白天人踏驴踩,干硬的路面积了厚厚一层蹚土,落着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印,长长的夜,长长的风,蹚土上的脚印和蹄印就会被抹平。贼以为夜里的风会抹平所有的痕迹,从东头蹿向西头的贼,偷了东西,又从西头回到了东头,这一夜的风偏巧那么小,小得连一根鸡毛也托不起,贼的脚印亮晃晃落在了村人眼里,贼还能藏到哪里去?

常年在村里溜达的风,会将挂在屋檐的一串串红辣椒黄包谷、一片片生猪肉风干,也能将一棵树吹弯,弯得就像大背锅老人。一棵被风吹弯的树,长到碗口粗,风再也吹不动了,弯着的树干会再次长直。在村里游来游去的风,将桃花水色的少女吹成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也将喜气洋洋的少年吹成弯腰驼背的老爷爷,村里人在风里慢慢老去,老去的人们再也找不回逝去的岁月。

人活不过村庄的年龄,千年老村,岁月沤得苍黑堆积在老宅子的瓦楞里,但村庄还健在,人要是活得了村庄的年龄,白胡须早就拽地几丈了。没有老村的时候,山里的风早已在这儿悠悠荡荡了。这么老的村子,村里人依然十分留恋,村里的狗偶然间溜到山梁转一圈,很快就回转来,鸡和猪的一辈子都在村里度过,牛和驴在山地里耕地,耕完地一头一头被牵进村。山里的风,谁去揽一股请进村?风却时时刻刻在村巷走来走去,主人一样。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子,风也同村人共居着。村里溜来溜去的风熟悉每一张村人的脸庞,村里的人也熟稔每一丝风的气息。但也有人还是漠视风的存在,看见风托起一页纸或一根草了,才在心里承认有风了,其实风随时就在他的身前和身后。有一年深秋,秋雨涟涟,枯草柴垛,山坡野地,到处沤出了霉斑,村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屎尿味和霉味,老人不停念叨:来一阵风呀,来一阵风呀!果然,风来了,从西边山梁的壑岘哪儿呼呼呼地吹来了,臭味、骚味和霉味消失殆尽,风还带来了嫩草的清香,瓜果的甜香。

吹过村庄的风,会笑,会吼,也能狂舞,像村里的人一样脾性多样。

露珠莹莹的风,烈日炎炎的风,晚霞彤彤的风,情趣迥然不同;百花盛开的风,五谷丰登的风,秋雨绵绵的风,雪花朵朵的风,性情截然有别。

春天的风,轻柔仿佛绸缎,拂在人的脸庞,宛如猫舌头轻轻地舔,舔醒了山野,舔柔了树枝,舔绿了青草。村庄四面山坡的野花,姹紫嫣红绽放着灿烂的笑;梨树、杏树、桃树,苹果树、洋槐树,软软嫩嫩的树梢上,白的、粉的、红的花朵,簇簇团团,火火爆爆。春风和畅煦暖,蜂蝶轻歌曼舞,燕子呢喃歌唱······

春天的风,花香阵阵,让人沉醉,在懒洋洋的春天大家全都醉意朦朦。山梁坡地的麦子,青了又黄了。笑意莹莹的太阳成了一坨燃烧的油盆,村前村后的风,浸着火辣辣的阳光味,新麦熟了的香喷喷的麦香味。风立刻把收获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位村里人。夏天到了,麦子熟了,不要像在春天一样昏昏沉沉了,不能贪图凉快,不能偷奸耍滑,山坡梁地的豌豆麦粒哔哔啵啵争吵着要进麦场哩。月光如水,挥镰收割;烈日炎炎,挥汗如雨。山梁坡地的麦浪不见了,黄褐色的土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麦垛。村里人蚂蚁搬家样把小麦垛运到了各自的麦场上,麦场上矗起一个个大麦垛。脸庞黝黑的村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麦场上走过的风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风的吁气还没散,山峁上拉过来一块黑布,黑布把山里很快罩实,剪刀般的闪电撕破黑布,雷鸣电闪,雨夹风、风挟雨,气势汹汹,铺天盖地,狂风暴雨犹如猛虎下山。发狂的风就把老成家的麦垛揽在怀里,抱到半天空,像抛洒布片纸屑样,扔到了村外。老成种庄稼从不惜力气,他家的麦垛在村里最高最大,老成早早腾空麦篅准备装新麦,眼睁睁却被风卷走了希望。老成急得在屋檐下的檐台上狠劲跺着脚,后悔没在麦垛上搭几根粗椽粗檩压瓷实,没系几根草绳加固一下麦垛。风停雨驻,老成急忙赶往村外,把栽在泥浆、浸在水坑的麦捆,心疼地一一捡拾,拾一捆叹一口气:哎——这风,哎——这风!不这样叹息又能怎样,还能去怨怼一股风?老成的教训是忽略了风的狂暴性格,村里人帮他将此教训记忆了好几十年。说不定年深岁久之后,老成家麦场上的这股风,会演绎成为一个故事,一个传说,谁知道呢!村庄本来就是生长故事和传说的地方。

千万不要漠视一股风,要是能你躺在山里一千年,夹砂带土的风会把你埋三尺深。不信,试试看!

吹过村庄的风,那么随心所欲变幻,又时时刻刻刷新,不是贴在前胸,就是附在后背,鲜活活的风,同村里人,同畜类,同阳光和月光,共住在一个村子。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