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您一束康乃馨

今年母亲节的第二天，即农历四月二十，是我妈八十岁的生日，我和弟妹想为她操办一场祝寿活动，其实就是过一个简单的生日。试探着打电话说了意思，没想到还是被我爸严辞拒绝了：不过，一百岁再过！

在我家，自古就是我爸说了算。

我为我妈这辈子抱屈两件事，第一件，解放前她没有上过私塾，解放后也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按她自己说的，是一个“睁眼瞎”。“睁眼瞎”的人生让我妈感到自卑，也很无奈，注定这辈子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从农村到工厂，一直到退休，她都感到处处不如人，处处受制于人，觉得自己像一棵浮萍，无法把握命运。是一只想飞高的风筝，线却握在命运的手里。我常常想，如果我妈上了学读了书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想象不出来，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比现在这样的人生一定要精彩许多。我妈的情商、智商都很高，可惜被埋没了。从古至今，像我妈这样囿于各种条件没上过学的人，究竟有多少？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才被埋没了？谁能说得清楚呢。

人生恰如一年的四季，春播秋收。误了读书的年龄，就像庄稼误了季，无论如何也是难以弥补，即使补上了些许，也仍是先天营养不良。初进工厂，在我爸的帮助下，我妈开始学习识字，一段时间以后，可以看报纸了。后来，我的弟妹陆续到来，人口多了，负担重了，我妈上班、做饭、洗衣、带孩子、种房前屋后的菜地、给全家人做鞋织毛衣……片刻不得闲。一家人顶要紧的是吃穿活命，我妈再也无暇、也无心情识字学习了，那些与她本就不是特别熟悉的汉字们，此刻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慢慢从她的脑海中游离出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妈不后悔，心中只有这个家，对孩子们的学习尤其看重。我们若是贪玩，她就会现身说法：不好好学习，长大就会像我一样成了“睁眼瞎”，啥用也没有。我妈说这话的神态，常常让我们忍不住想笑，但是她说话的内容，却字字痛在心里。她也许无法意识到，她对文化的渴求、努力、挣扎和虔诚膜拜，其实给了我一种巨大潜在的向上的力量。

我妈退休后，重新鼓起了学习的热情和勇气，编织自我的精彩。孙女的课本，成了她的课本，孙女也成了她的老师。她不懂就问，乐呵呵地，戴着老花镜，满脸认真。我天真地以为，我妈重新拿起课本，不过是让自己过得充实些，只要她高兴就好。我觉得一个人退休后的漫长时光，其实就是简单的一条线，与世无争，无波无澜，不断地重复着健康长寿这一件事，一天接一天地打发时光，往前走，一直走到更远。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妈在看学生版的《红楼梦》，大为惊讶。我的惊讶肯定给了我妈鼓舞和力量。为了证明自己，她认真地说起了书中的人物，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刘姥姥、贾母……她说的内容，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完全被心中滚动着的一股激动的热流主宰了。

七十多岁的人，记性竟然那么好，兴致勃勃、有条不紊地复述给我们听。那一顿饭，全家人吃得欢声笑语，风生水起，热闹非凡，吃得我泪花飞溅，惊奇连连。

又一天，我妈在读着名作家知侠的《铁道游击队》，这本书是知侠的妻子刘真骅早年签名送我的。搬家几次，已不知所踪，现在，竟然被包上了书皮，在我妈的手里，怎不令人感慨万端？我妈还让我推荐书给她看，我便送她一本李佩甫的长篇小说《城的灯》。这本书所描写的人和事，包括语言、场景，就像发生在我们的村子里，同属中原文化，我妈肯定感到亲近易懂。果然，我再一次回到家时，我妈便说起了《城的灯》：树跑了，这得说说，是得说说……

我妈喜欢上了旅游，我们陪父母去过北京、青岛、杭州、黄山、秦皇岛、上海……后来我妈患上了湿疹，虽然治愈了，但从此落下了害怕太阳光的毛病，便不再出远门。以家为中心的附近小区、公园、商场，是我妈生活的主战场，跳广场舞、打花棍、走路、做体操、买菜、打扫卫生做家务，更多的时间是看书，看累了就歇歇。

当年，我爸通过读书从农村考入省城工学院，改变了自身命运，他是全村、全厂公认的文化人、知识分子。但是，他不喜欢读文学书，退休休了他的专业，让他更觉无书可读。而我妈——以前的睁眼瞎，现在却喜欢起了读书，且一本接一本。我是否可以认定，我妈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化人了呢？我妈还喜欢小动物，狗啊、猫啊、鱼啊，她都喜欢养，但是我爸不喜欢，甚至害怕，我妈于是也就不养了。她不想让我爸不高兴。就像这次，我们准备给老人家祝个寿的，我爸不同意，我妈也就不说话了。

这也是我为我妈抱屈的第二件事，她没过过一次生日。

我的家乡——淮北平原上那个小村子，以及村子周围那一片土地，方圆多少里，我弄不清楚，人们自古就有忘生不过生之说，即忘了生日、忘了年龄，从来不过生日。成语“舍死忘生”，意即不把个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有着十足的英雄豪气，那么，我们家乡人的“忘生”，是否也暗含着这么一股人生的豪迈之气呢？

有时候，我也灰暗地想过，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妈退休后的精彩生活其实就挺有意义的，心境平和，与世无争，通情达理，不急不躁，爱丈夫、爱子孙后代、爱美食、爱读书、爱小动物、爱花草、爱听广播、爱看电视……爱人世间可爱的一切。一个“爱”字，概括了全部。我倒是羡慕我妈了。

1928年，胡适在答某君时这样说：“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于自己怎样生活。”是的，怎样生活？“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去创造自己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对此，我深信不疑。所谓意义，有时候就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身边的琐碎事情，或者就是身边的花花草草吧。关键是，我们拥有一颗怎样的心，去寻求一个怎样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妈教会了我。

“生活不会急，是你在着急。”这是谁说的？

妈，母亲节到了，我们送您一束火红的康乃馨吧，我们想永远看到，您和花一样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