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遥远的小城

作者: 周亦夫[文集]2019年12月09日现代散文

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县城,叫城关镇。不过它既没有城墙,也没有关隘,但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它背靠紫金山,面临湘江河,常年被青山绿水环绕。

城中央是四牌楼,以四牌楼为中心向四个方向延伸的街,分别叫东西南北街。它们是这座城的骨架和脊梁,构成了这座小城的格局和风貌,支撑着这座小城的脸面和排场。分布在四条主干街道内的小街小巷和千家万户,就如同这座城的毛细血管和机体细胞,它们在街头巷尾和城里的各个角落,永不停歇地涌动、奔流,滋长、勃发,生息、繁衍,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是这座小城永不枯竭的能量源泉,也是这座城永恒的动力和不出屈的灵魂。

小城不大,方圆只有两三公里,人口也只有两三万。但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虽不曾有过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很长的时期内倒也富庶安泰,繁荣兴旺,和顺太平。但也曾饱经沧桑,历史上曾遭过洪灾,遇过饥荒,遭过瘟疫,有过兵荒马乱,闹过匪患、虎患,一九四四年还被日本人侵占过,小城还遭过日本飞机的轰炸,但这里的人民与这座小城相依为命,患难与共,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顽强地生存着,并一直绵延至今。

小城呈凸字型,东临湘江,南挨紫金山,北至清凉寺,西通两路口。与湘江平行的街分别叫南街和北街,是小城的两条主干道,商店、门市,饭馆、旅馆,机关、单位大多聚集在这两条街。与湘江垂直,与紫金山平行的街分别叫东街和西街。东街最短,从四牌楼向东延伸几百米便到了湘江岸边,不过最短的东街也是那时小县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它一端是四牌楼,一端是当时县城最繁忙的轮渡码头,那时县城没有大桥,要过湘江便得乘轮渡,京广线上的衡山站便在县城对岸的新塘镇,那时出差、出远行的人们到火车站和两镇之间人员来往都得靠轮渡,当时小城的轮渡码头就显得非常繁忙,也是那时小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加之县城唯一的电影院也坐落在东街,那时没有电视、手机,也没有网吧、牌馆,更没有洗脚、按摩、KTV,人们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电影院就成了小县城最热闹的地方。特别是夏日的夜晚,小县城半数以上的人们都会聚集到电影院来,此时短短的东街就会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西街最长,从四牌楼到两路口足有三四里路长,不过那时长长的西街被划分为西内街和西外街。西内街是老街坊,街内是城镇居民,吃“国家粮”, 西外街是郊区,属农村户口,要从事农业生产,主要是种稻、种菜,养鱼、养猪等。两路口是县城的西大门,是连接107国道和314省道的交通口岸,是县城通往南岳和后山的必经路口,也是小城连接衡阳、湘潭、长沙的交通要道,两路口人员流量大,当时也很热闹。

那时县城的郊区,除西北部有少量的水田和鱼塘外,其它主要是菜园和橘园。特别是沿紫巾山脚下的一大片全都是葱葱郁郁的橘子树,间或有一片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每当春天,整个小县城便浸润在浓郁的橘花的芳香之中,让人心旷神怡。而一到秋天,那一大片,一大片青翠翠的橘子树上挂满红灿灿的桔子,煞是好看,确是赏心悦目,是那时城郊的一道艳丽的风景。不单是好看,当时衡山的红桔可是小有名气,与产自县城南端乌右铺的红枣齐名,都是那时的珍馐品,价格不菲,为那时城郊的居民增添了不少收入。秋天的郊区,还有那一棚一棚的瓜棚里下,密密麻麻悬吊着一只只硕大的冬瓜、南瓜,一望无边,那景象也是蔚为壮观,令人称奇。

当时,县城有三所小学,二所高中,一所初中。小学是南、北、西街各一所;二所高中一所叫二中,在北街,一所叫三中,在西街外的两路口;一所初中也在北街尾的湘江边,紧临县二中。县城有两所医院,分别是县人民医院和县中医院,还有一所城关卫生院。好象那时的医院远没有现在这样繁忙和嘈杂,而是一个比较整洁而幽静的地方。县城还有新华书店、图书馆、文化馆,那时人们普遍喜欢看书学习,大多喜欢光顾这些地方,这些地方也很有人气,不象现在这么冷清和落寞。当时县城还有一座老剧院,不过剧院不是每天都有演出,剧团一边演出,一边要排练新节目,一个新剧目演出一年半截,便要排练新的,要等新的排练好了,再上演。喜欢看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轻人还是喜欢看电影。

那时县城还驻有部队,是一个师级单位,部队机关人员多,光是家属区,在县城就有五六处,部队的子弟也很多,我记得我们班就有七八个是部队子女。还有两个市属企业,分别是衡山汽配厂和湘华化工厂。这两个企业那时都很红火,特别是汽配厂,效益好,规模大,当时在我们小县城,这是个大单位,职工家属一共有几千人。驻城部队和市属企业,也为当时的小县城带来了别样的生机,给小城增添了不少的色彩与活力。如篮球比赛,文艺演出等文体活动,他们是绝对的主力和强队。连我们学校的体育比赛和文娱活动,部队和市属企业的子弟学生也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和骨干。还有就是,那时小县城里除电影院放映电影外,部队和市属企业也经常会放映电影,而且还是免费的,这在那个匮乏的年代是极大的美事,更是当时年轻人的最爱。哦,那时校园里和大街上的打架斗殴,最活跃的身影也是部队和市属企业的子弟。我记得有个时期,汽配的子弟学生与部队的子弟学生愣是干上了,他们旗鼓相当,互不买账,争斗得很厉害,而且持续了很久,一段时间,闹得我们的校园里和大街上都很紧张。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文革的狂潮退去不久,人们还没有完全从那场狂热中冷静下来,有的人意犹未尽,有的人心有余悸,还有很多人浑浑噩噩,不知所然。那座小城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茫然不知所措。小城的房屋大都低矮、陈旧,那时它们都悄无声息,默默无闻地蜷缩在城内的各个角落。只有城内的文庙、武庙、钟楼挺起高高的身躯,显得高大雄伟,但那时也是力不从心,也已破旧残损。城内的衡山书院、康王庙、清凉寺、白马亭等文物古迹也是残缺不全,破烂不堪,一片荒芜,无人问津,也极少有人光顾。城里的小街小巷,更是灰暗、阴沉,夜晚的灯光也是暗淡无光,打不起精神。全城好象严重的营养不良,发育不全。加之那时不允许私人办企业,也不准个人经商做生意,原来那些小街小巷里的临街铺面,街头巷尾的生产作坊就只能闲置或仅作住房。只有四牌楼和四条主干道才有国营和集体办的商店、饭店,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等,街上少了生机与活力,更没有经济上的繁荣。那时街上热闹的地方也只有电影院、剧院,四牌楼、三牌楼,车站、码头,广场和溜冰场等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和娱乐场所,其它的地方就很冷清。不过那时四牌楼经常悬挂着大幅宣传画和大幅标语,几条主干道上也时常有大字报和漫画观看,这也是那时小城里最鲜艳的色彩和最时髦的景观。那时人们的衣着也尽是黑色、白色、蓝色、灰色或军绿色(当时的年青人如能搞到一顶军帽或是一件军衣,那是很荣耀的,也是会显摆的)大街上一片灰不拉几的,只有人们胸前的像章和语录牌闪着金光,有耀眼的鲜红。

那是一个灰色的年代,也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切以政治为先,政治挂帅,其它一切退居其次。街上最热闹的时候,是广场里开宣传大会、动员大会、誓师大会、庆功大会…此时,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挂满横幅,贴满标语。不单街上,那时家家户户在最显要的位置都贴有主席画像,在画像下设有宝书台,上面整整齐齐放有四册选集和小红宝书,是每个家庭,最亮堂,最耀眼的地方。当时,还有人家每天在主席画像前早请求,晚汇报;还有人在跳忠字舞,唱语录歌。人人都得立场坚定,斗志昂扬,表忠心,表决心,始终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不断提高阶级觉悟,“时刻不忘阶级斗争”,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甚至家里的物品、家什都要烙上革命标识,标上政治符号,那时家家户户的脸盆、水桶、热水瓶、茶杯、水杯、漱口杯、提包、挎包、书包等…,甚至汗衫、背心、床单、被单、枕巾上都印有革命标语或是政治口号,家家户户都是极力营造出浓厚的政治氛围。那时的单位、厂矿、街道都要经常组织开会学习,读书、读报、读文章,学文件、学语录、学社论,要互帮互捉,互教互学,经常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斗私批修,互相检举揭发,相互帮助提高,那时的政治空气相当浓厚,处处弥漫着浓重的政治色彩。

再就是“抓革命,促生产”,那时所有的机关单位,厂矿学校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政治工作队,要求工厂机器要响,工厂要冒烟,生产要超标;农村要垦荒,地里要种粮,田里要高产。还有就是崇尚工农,学习解放军。工农兵是革命的先锋,是社会的标杆,全国人民都要向他们学习。为了崇敬他们,当时我们县城的“人民广场”被改为“工农兵广场”,“太平洋饭店”被改为“工农兵饭店”,连我们学校也被改名为“工农兵中学”。学校实行开门办学,大部分时间都是学工、学农、学军,老师带领我们到工厂学做工,到农村学种田,到部队学军事,不但如此,那时我们校园里还开办了工厂,开垦了水田,开辟了菜地和果园,还修建了打靶场,俨然就是一个工农兵培训基地。要知道,我们小县城学校的学生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工农兵的子女哟,绝大部分的工农子女,平时在家就有繁重的体力劳动。那时来自农村的学生不但要自带被服、铺盖,还得自己背米到学校来呢。

不单是农村来的学生艰苦,那时县城里的生活也很艰难。当时是计划经济,不单生产要计划,人民的生活也被严格地计划。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无一例外不是被计划着。计划的手段就是凭证、凭票,那时的城镇居民,家家户户都有购粮证、购煤证、购物证…,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等杂七杂八的票证,所有的票证都是严格按人口按量分配。有时有票证还不一定就能保障购得了所需的商品,我记得那时带着粮证到粮店买米,有时就不能全额供给大米,而要搭配干红薯丝,买面粉,有时就要搭配木薯粉。每人每月二两肉票,等攒够了分量,到肉食品公司去买肉,那得天没亮就要去排队,否则,有票也不能保障能买到肉。那时大家都喜欢买肥肉,在称肉时,都是央求屠夫能给自己多割点肥肉,肥肉油水多哟,那时普遍缺营养,更是缺油水。

那时生产不足,生活艰难,生产率不高,更没有现在的机械化,电气化和自动化。当时我们小县城,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要到河里、井里担水吃。生火做饭烧的还是煤和柴,要到煤炭公司买煤,拉回来自己做藕煤烧。那时做藕煤可是件苦差事啊,先要买煤、再到郊外拉黄土,还要担水和煤、搅拌,再用藕煤器砸向和好的煤堆里一个个砸出藕煤来,一吨煤,一个人往往要做上一整天,即使是戴着手套,双手都要磨出血泡,等藕煤晒干了,还要一个个搬到煤屋里(那时家家户户都有专用储藏藕煤的小煤屋)。那时的生活真的艰难,我们每天从学校放了学,大都要回家从河里或者井里担水,有的困难家庭的学生,一到夏天还要到大街上捡西瓜皮喂猪,到了暑假还要背着冰棒箱沿街叫卖冰棒,以补贴家用。那时人们穿的衣服,常常是大人穿旧了,小孩穿,哥哥姐姐穿过了,弟弟妹妹穿。一件衣服常常是补丁叠补丁,改了又改,最后都是改得面目全非。那时如想要买辆自行车或缝纫机,那可是大事,不但要从钱包里省,还得从牙缝里省,得节省好几年才能攒够买自行车或缝纫机的钱,当然,那时谁家要是有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或是一台台式收音机,那也是很体面,很荣耀的。

那时,生活艰苦,生活也单调。我们放完学回家,做完作业和家务,就是到同学家串门或是去大街上遛达。那时电影是有看,但去电影院看电影,得花钱买票哟,那时父母工资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基本上只能保障全家人的穿衣吃饭,那能保障我们经常有电影看哟。那时父母基本没有零用钱给我们,想看场电影,冬天想买包瓜子,想买只烤红薯,夏天想吃冰棒,想买瓶汽水,都得靠自己想办法攒钱,而那时我们攒钱的办法就是经常清理家里的废旧物品,如用完的牙膏皮,过期的书报杂志,废铜烂铁等,拿到废旧物资收购站兑钱,我们还时常会到河滩上去捡废铜烂铁卖钱。那时生活艰苦、单调,但人都很单纯、质朴,大家都生活得自然、真切。我记得那时我们同学之间,一包瓜子大家一起吃,一个烤红薯大家分着吃,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候的人们都很容易满足,一点小小的获得就有很大的快乐,点点的享受就是极大的幸福,小小的收获就有很大的惊喜。一支新笔,一个新本子,一本连环画,一双新鞋,一件新衣,看了一本好书,看了一场好电影,看了一场精彩的球赛,看了一场漂亮的演出,吃了一餐肉,吃了一个荷包蛋等等,所有这些美事都会让我们幸福快乐好几天。那个时期,我们的业余爱好,也只是热心搜集毛主席像章、邮票和连环画,到同学家里去,也是看谁搜集的多,谁搜集的好,并相互传阅、交换和欣赏,大家都是兴趣盎然,乐此不疲,这也给那时的我们带来了不少的欣喜和愉悦。

尽管艰难,但小城里也有很多乐趣。每逢节假日,县里都会举办篮球赛,比赛期间,广场里人声鼎沸,一片欢腾。赛场里生龙活虎,龙争虎斗,赛场边欢呼雀跃,欢声笑语,甚是热闹。大礼堂也经常有演出,有本县的文艺宣传队,也时常有外地来的剧团,演出的节目大多是革命样板戏,要承认那时的革命样板戏也是很好看的,曾深深地感动并激励过我们。每逢农历五、十,县城都会赶场。赶场日,远近的村民一大清早,都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县城里来。他们或担、或提,或背、或扛,用皮箩、箩筐、背篓、竹篮,布袋、腰篓,载着各自生产、加工,采撷、制作的农副产品,土特产品纷纷扬扬奔赴县城,赶来买卖交易。那时县城还没有规范的农贸市场,小城的整个街道都是赶场的场所,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旁摆满各种物产,吃的、用的;地里产的、土里刨的、山上采的、河里捞的,自家种的,手工制作的…有生猛的,鲜活的;有泡制的,干腊的等等。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物品,但放眼望去,也是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大街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卖的,有买的,一时间,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人们各取所需,相互调剂,讨价还价,乐此不疲,也是兴高采烈,热火朝天。每逢赶场日,不但有大量的货品、物品汇集县城,还有很多的时令水果,野果野味,传统食品,手工制作,风味小吃等也会云集小城。如夏天的西瓜、香瓜、桃子、李子、羊藏饭、乌苞子(后两种为当地的野果),凉粉…;秋天的梨子、柿子、板粟、毛粟、芡粟…;冬天的烤红薯、爆米花、豆腐脑…还有手工制作的各种玩具、工艺品等。

如赶场日刚好碰上我们的节假日,我们也会跑到大街上,钻到人群里去寻找好吃的,好玩的。遇到中意的野果野味或是有趣的小玩具,花上几分钱或几毛钱,便能大饱口福,满足好奇心。我记得那时的乌苞子、羊藏饭,毛粟、芡粟就蛮有味道。如大热天能吃上一碗凉粉,那也是件很快乐的事。凉粉——一种手工制作的冷品,形如果冻,常常用木桶装着,村民担着沿街叫卖,吃时用木勺或铜勺往桶里勺出一小碗,加糖、加醋、加甘草水搅匀,便可食用。凉粉甜爽爽、滑溜溜、酸幽幽的,别有风味,愣是好吃,而且也不贵,我记得当时是五分钱一碗,是那时夏天我们最钟爱的食品。在大街上还时常能看到民间艺人用用竹子、稻草、毛草制作的小玩具,如喇叭、叫子,昆虫、鸟兽等,虽制作简单、粗糙,但也活灵活现,生动有趣,很受我们喜爱。每当晌午散场,人们大都离去,而那些民间匠人还挑着担子,在大街小巷里吆喝、游走,招揽生意。如修鞋、修伞的,补锅、补袜子的,磨剪子、镪菜刀的,还有炸爆米花的等,他们还在小街小巷里,胡同里弄里忙得不亦乐乎。那时生活艰苦,人民不得不省吃俭用,家里的物品、物件都是用了又用,烂了再补,补了再用。那时修修补补的匠人每逢赶场日,他们都会云集到县城里来做生意,我们那栋楼房下就时常有匠人在搞修补,我们看着他们娴熟灵巧的手艺感觉蛮有趣,也很神奇,常常要蹲在旁边看上大半天。

那时,物质匮乏,条件有限,工作、生产也很繁忙,人们难得的休闲也只能是去逛逛书店、图书馆,偶尔看场电影或戏剧,有时看看球赛或演出,再就是到紫金山去爬爬山,到城郊去散散步,或是到湘江里去钓钓鱼。小城里偶有的花前月下,男欢女爱,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大多也只能是发生在紫金山上,湘江河边,或是毛泽建公园里。我们那时空闲时间的消遣,除了在大街上遛达,便是去郊区野游,或是到紫金山上去看书、看风景。夏天最好,我们可以天天到湘江河里去洗澡、游泳。夏天的湘江,可是那时小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每当酷热难耐,全城的男女老少,基本上都会涌向湘江,人们在江里消暑、洗澡、游泳,还有洗衣服的,人们自得其乐,乐此不疲,一时间,湘江河里欢声笑语,打闹嬉戏,一片欢腾,此时的湘江俨然就是小城人民的乐园。

那时没有电视,没有家用电器,家里也简陋局促,也没有其他娱乐设施和娱乐场所,人们的活动空间主要是在室外。我记得,那时四牌楼就是年青人喜欢聚集、逗留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呼朋唤友,三五成群,谈天说地,玩耍,闲聊,看热闹。有时天气好,或电影院上映什么新影片,四牌楼会人潮涌动,一片沸腾,挤满了年青人。而三牌楼则是中老年人,那些老街坊,小市井们爱呆的地方。他们三三俩俩或三五一群,几条板凳或几把椅子,在这里摆龙门阵,聚在一起抽烟喝茶,下棋打牌,或嗑瓜子,唠家常。有时还摆上一张小方桌,一包葵花子,几两花生米,几两兰花豆,几两小花片,一碟卤香干,再加上几两老白干或是二锅头,一帮人小吃小喝,天南海北,海阔天空,神聊瞎扯,胡侃乱吹,云里雾里,倒也逍遥快活,也是悠哉乐哉。不过那时也有经常喝醉的,喝醉了各具形态,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会骂大街,有的喜怒无常,放荡形骸,疯疯癫癫,会在大街上摇摇晃晃,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如我们遇上了,会跟着看热闹,觉得很有趣,很好玩。

那时小城里有趣好玩的人和事也有蛮多。最有趣的是,那时小城里有一个外号叫“秋月乖”的蠢子,当时大概四五十岁,身材佝偻,弓背驼腰,常年戴着一顶帽檐耷拉的蓝布帽,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腰间系着汗巾,腿上打着绑腿,浓眉小眼,嘴巴往里凹,下巴往外翘,时常流涎口水,常年靠担水卖为生。一担水五分钱,有趣的是,那时他只收硬币,不要纸币,即使是一角一元的钞票他也不要,有人故意逗他,用一元的纸币与他换五分的硬币,他也愣是不肯。他可能觉得硬币坚挺、实在,银光闪闪,还会发出叮叮当的响声,感觉很可靠,有分量。他还专门有一个小布袋装硬币,时常系在裤腰间。他除了担水卖,还经常喜欢到大街上来看热闹,特别喜欢看女人,如看到中意的,他会一直跟着,有时甚至会去拽女人,女人生气,他会嬉皮笑脸,仰起身子,撩开衣服,使劲拍着他装满硬币的布钱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乐滋滋地说:“我有钱哩,我有果多(这多)钱哩,你得(给)我做堂客(老婆)好吧?”如女人发怒走了,他又是一阵嘿嘿嘿的傻笑,并不停地骂道:“蠢婆,蠢婆…大蠢婆…,我有果多钱,她还不肯,果甲(这个)大蠢婆乖…”每当此时,围观的人们都会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那时小城的人们时常逗他,有时逗他换硬币,有时哄他去看女人,说到女人,他会兴致勃勃,情绪高涨,说到硬币他便讳莫如深,缄口不言,默不作声。那时小小的县城,时常能见到他佝偻的身影,要不是在匆匆忙忙地担水,要不是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瞎逛,或是正被一群人围着起哄逗乐。他不仅常被人挑逗娱乐,也成了那时小城里识别度和知名度最高的人物,也可称得上是那时小城里最富色彩,最有味道的人物之一,他也是那时小城里的一个特有的印记,一个独有的符号,他甚至被溶入了当时小县城的市井文化之中,我记得那个时期,小城里流行骂人的口头禅便是:“你是甲(个)秋月乖!”、“你果甲(这个)秋月乖!”或直接就是“秋月乖!”可见他在小城人们中的印象之深,形象之鲜明,影响之广泛。

小城里除了有趣的人和事,我们那时在小城里渡过的那些无聊的时光,其实也饶有趣味。小城的时光很慢,日子很长,那时我们有大量的时间挥霍。我们无限的精力可以无数次地逛完小城的各个角落,也可以无数遍地游玩城郊的每一个地方。那时时间很多,小城很小,我们玩来玩去,还是大街、紫金山和湘江。每当夏天的暑假,我们可以去紫金山避暑、游玩、看书、看风景。可以到湘江里去洗澡、游泳、消暑、玩乐。夏日的夜晚,我们会在湘江里逗留很久,可以在江水里泡到月亮升起,也可以在江边坐到月亮坠落。如意犹未尽,我们还会在江边久久地徘徊,有时夜深人静,我们会解开渔民系在江边的小渔船,几个人把渔船撑到江中去漂流,去游荡,那时觉得好开心,好剌激。

玩完了,上了岸来,如谁兜里有钱,我们便会到冰室里去喝杯冰水或是绿豆沙。如谁都没钱,我们还会在大街上转悠,我们知道,只要不回家,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惊险剌激和好玩的。那时我们常在一起玩的同学中,有一个外号叫“小四”的部队子弟,他个子高大,胆子也大,脑子也灵,常常有很多怪点子和歪门巧道。此时,他带我们来到四牌楼的街灯下,一位瓜农正坐在一堆西瓜前卖瓜(那时夏天的小城,常有瓜农在街上卖西瓜,如白天没卖完,晚上会继续卖,有时甚至会守着西瓜在街头露宿)他佯装着买瓜,蹲到西瓜旁,示意一个同学蹲到他身后,他让我们与他一起挑瓜、拣瓜,他拿着西瓜一个个敲敲拍拍,一边与瓜农讨价还价,不一会,好象价钱没谈拢,他站起身来,一挥手便走,我们又跟着他来到冰室,此刻,只见那位当时蹲在他身后的同学正拿着水果刀在桌子上切西瓜。望着已切好的摆满了一桌子的西瓜,真是令人惊愕,也是莫明其妙,我都摸不着头脑。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是他在挑瓜、选瓜的时候,趁瓜农没注意,顺手一拨,就把地上的西瓜从他的胯下滚落到了他身后的同学手里。真是佩服他很聪明,很胆大,虽然当时也有点害怕,但确实是很有趣,很好玩哟。那时我们在一起,开心快乐的事有很多,无聊的时候也有过不少恶作剧。现在想起,既好笑,又羞愧,我想这些事情,也是那个时期的年青人大都免不了的吧。

小城的夏天闷热浮躁,但也大气开阔,天地都很敞亮,万物富有生机,也有灵气。不管白天黑夜,有足够的空间供我们挥洒、游玩,也有很多的情景与我们互动交融,我们可以玩得随心所欲,痛快淋漓,也可以玩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冬天因为寒冷,则显得冷清、萧瑟了许多。天地都有点萎缩,空气都变得僵硬,我们游玩、娱乐的空间也就大大地缩小了,玩乐的趣味也就降低了很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乐意到外面去玩耍。有时玩到深夜,已是精疲力尽,又冷又饿,行走在寒冷冬夜冷清的大街上,一个个不免都是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在冰冷的空气中,忽然闻到一缕暖暧的烤红薯的焦香,如同发现新大陆,有同学指着前面昏暗的街灯下大叫:“烤红薯”! “烤红薯”!大家精神一振,一起奔向前方那昏暗的街灯处。此时,大家围着烤炉,争先恐后地掏口袋,找钱币,一边享受着温暖的炉火,闻着烤炉里飘逸出甜蜜的香味,一个个喜笑颜开。当终于凑够了钱,大家都吃到了香喷喷的烤红薯,一个个更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烤红薯的老人见我们这般模样,也是满脸的幸福,一脸的憨笑。

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在小城寒冷的冬夜里,常有两处固定的烤卖,一处就是我们第一次发现的烤红薯,固定在西街靠近四牌楼的一盏街灯下;一处固定在三牌楼的一间商店前,是一对老两口,专烤烧壳子饼(小城一种传统烤饼,皮薄焦脆,里面裹有黄糖,香甜可口)。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时常能发现在那两处昏暗的街灯下,那仨个瘦弱的老人围着烤炉在那劳作,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深更半夜,不管是冰天雪地,还是大雪纷飞,不管是生意兴隆,还是冷清,他们都固守在那。好似有某种约定,某种承诺,是种使命,是种信念,就在那,坚守不动,而且总是老地方。自从有了这种发现,在寒冷的冬夜里,我们时常会前来光顾这两处烤卖点,有时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就会来了。在这里烤着温暖的炉火,望着升腾的热气,闻着飘逸的香味,吃着香喷喷的烤红薯或是香脆的烧壳子饼,感受到老人的善良、质朴,热诚和亲切,心里很甜蜜,很惬意。那时在寒冷、空旷的冬夜里,我们走在冰冷、昏暗的大街上,只要看到那两处暧暧的灯光,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呼吸到浓浓的烤香,听到他们悠扬的叫卖声,就会感到很亲切,很温暖。仿佛整个大街,整座小城都变得温馨、甜蜜了,寒冷的冬夜变得温暖了,僵硬的大街变得温柔了,冰冷的空气也变得香甜了,我们的心也敞亮、舒展,明快、柔软了。为了这种感受,有时我们还会特意绕道从他们身旁经过,好象这也有某种满足和获得。有时,仅只为去看一眼,我们也会跑到大街上去瞧瞧他们,那也是件很开心,很愉快的事。如看到只是空洞的大街和他们孤寂的身影,也会有深深的失落和难过

我现在回想,这几位老人,在寒冷的冬夜,守着冷清的大街,这能挣多少钱啊?不只是挣钱糊口,这其中也有某种守望、执着和期盼吧?是对时光,对日子的守望?对自己、对生活、对家人的守望?或是对这座小城,对小城里的人们的守望?也或是对手艺、对传承、对过往、对情感的执着?也或许是有对明天、对未来、对美好、对幸福的期盼?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其实我们都有很多未知哟,包括我们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我们都知之甚少。也正因为有很多未知,世界才如此多姿多彩,精彩纷呈;生活也才如此奥妙无穷,引人入胜。

那时的小城已渐渐遥远,小城的人和事在时光的尘埃里,在岁月的长河里也逐渐变得朦胧、模糊。如今偶尔想起,还会有点点的光亮,缕缕的暖意,而那种永远流逝,一去不复返的感触,却是让人唏嘘,令人感叹。

啊,那座遥远的小城!

周亦夫 2019.12.09 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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