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美丽的村庄

作者: 芦苇泉 2015年04月14日写景散文

在我懂事之前,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讲他的童年。父母有数不清的事要做,家里的、队里的,还要顾着七个孩子的吃穿。我要是盏省油的灯就好了,可偏偏不是父母喜欢的这样那样的孩子,于是就常常遭呵斥,有时还要挨巴掌,之后,就只能遵命“滚到一边去,别碍手碍脚的”。略大一些的时候,就知道看书了。母亲不识字,看见我读书她就格外烦。我可以去割草,去捞鱼,甚至随便到哪里逛一圈,但千万不可看书。母亲常喊:“又看书,书能当饭吃吗?”然后,就吩咐我去干这干那。我的理想来得特别早。当时邻村有个青年在省里发表了一篇小说,还被改编成了小儿书,接着他又进城、上大学,好事连着好事。我常常在路边等他,远远地看见他走来,又都吓得躲开了。他对我的影响太大了。 我开始喜欢看书,可如果被母亲撞上,就只能去干活了,而我最喜欢干的活是放羊。弄一根长绳子,把羊往树上一拴,从怀里抽出书,找块石头一坐,看起来。有时看入了迷,羊把周围的草吃光了,就一个劲地看我,百看千看之后,才不得不咪咪地叫唤。我放的羊,都是一些好羊。想起它们,总给我带来一些非常美好的风景。有书看的时候太少了。整个村庄又能找到几本书?该找的都找到了,甚至连一些不该看的书也都找着看了。剩下的时间呢?村庄的风景收留了我。只有饿得受不了和盹得睁不开眼的时候,我才想起回家。那是一座真正的相当标准相当原始的村庄,如今打着灯笼恐怕也找不到了。但是,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它。

村庄的巷子很窄,且错综复杂,没有一座瓦房,更没有楼。有不少的闲院里长着树和草棵。草棵最能长的要数菜姜、黏黏枪和薄荷,一片连着一片。墙上爬满瓜蒌、扁米豆、丝瓜、牵牛花、葫芦、何首乌和黄连的秧藤,有些矮矮的墙头上,还长着一些老爱开花生孩子浑身都是刺的仙人掌。整个村庄掩映在树林里。牛栏、猪圈,被集中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并有高高的石墙隔着,像是在远远逃避着村庄。到处都湿润润的,空气甜丝丝的。有一些树从墙缝里伸出头,有一些草棵还长在乌黑而松软的屋顶上。

村庄的外面,是一棵连着一棵、每一棵都挨得紧密的树林,看不见村庄。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条河。还有一条路把村庄和河流连起来。路的两边长着一些大树,使村庄和河流显得更加亲近。河水夹在林子中间,林子像两列大山,流水则是一条窄窄的陡深的峡谷。流水的声音很响,当林子静下来,像是有节奏的音乐,流进村庄里那些洒满月光的床前。

河里的林子,那才叫林子啊,甜木棵和芦苇,长在林子的脚下和林子的边缘。密不透风的林子里,生活着狐狸、狼、獾,还有一些不愿回家的猫。它们无所事事,只知道调情和打斗,弄出了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林子的上面,又是另一个世界。栖息着几十种鸟,它们站得高,看得远,所以很少发动战争,每天唱唱歌,跳跳舞,生儿育女,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河流和村庄之间,是成片的庄稼,这是另一种林子。庄稼深处,阡陌和沟渠纵横交错,野兔和青蛙和睦相处。

村前还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山上稀疏地长着一些马尾松,马尾松看上去给人一种随便率性懒散的感觉,可它还是知趣而听话地站在那些地块的边缘,像大人一样守护着它的弟弟或者它的孩子——那些永远长不大的的弱小的庄稼。

不长庄稼的地方,总爱长一些草,不是竿草就是狗皮草,还爬着一种地瓜秧式的绿藤——葛条。葛条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草,随便从一条石缝里爬出来,就能爬上几丈远,它的韧性也最好,鲜着或晒干了浸软都能当绳子用,也是箍箢子、簸箕沿的好材料。有人常要偷着弄几棵,用不了,就去集市换钱花。

再往南去,是一列大山。大山里应有尽有。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那里完全是一个世界。

山下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水库。夏天我们避开小学校的老师和各自的家长去那里畅快地游泳、打水仗。在那里,我们学会了怎样对付险恶的人生

二月二,龙抬头,开始打雷了。一下雨,草棵里就钻出一些栓牛。栓牛是荒虫变的。荒虫在地下吃三年的草根,才能长出翅膀钻出地。拴牛通身乌黑,翅膀坚硬(荒虫则是金黄透明的),一见亮它就飞起来。太阳一出来,拴牛就没命了。但往往不等太阳出来,它就被漫山遍野喊着“拴拴牛,马来吆——”的人争抢着捡拾进水桶。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喝鼓肚子的母拴牛的籽。只要用指甲把母拴牛金黄的大肚皮那么猛地一划,接着“吱”地一声响,一撮金灿灿的“大米粒”就被吸进了嘴里。动作实在是太熟练、太连贯,完全是一气呵成,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刚体味到一种滑溜溜的香,这种野味大餐马上就终止了。

雨季到来,草丛里还长出一堆堆鲜嫩的松莪。松莪还算是稀罕的,黑黑的地脚皮(一种草木耳)卷曲着身子,则能把整片荒坡盖上厚厚的一层。多了,就不主贵,再加上那些草木耳的身上沾满了碎小的草叶,择洗起来很费劲,所以吃它的人就少。遇上荒年就不同了,在下罢大雨,草木耳乌压压争前恐后拱出地皮的那一瞬间,全村的人都出动,随意找块地皮蹲下,一拾就是半天。拾满了筐,就去大河或小溪里淘洗,那是细活儿,要想吃得干净,就不要怕眼花腰酸脚麻。

小溪从山上流下来,逐渐地流成小河,然后就流到了大河里。成群的泥鳅和麦穗鱼,逆流而上,一直上到山顶,路过村庄的时候,一窝孩子跟着追,手里大都拿着一把笊篱,看准了一下子捞下去,就有好收获。整个夏天,小溪都不断流,那水清澈见底,水下铺着干净细碎的石子。村庄里的少女和娘们都喜欢在小溪里洗衣。有时,我们也到大河里去捞鱼。有一天我们捞着捞着,就见有一条狗从苇子丛里遛出来,和我们这些光腚孩子争抢刚刚用长杆拺渔网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鱼虾。我们争不过,就用小脚去踢它,它张口想咬,我们就用渔网杆子去捣它的牙。它立刻变得凶神恶煞。我们几乎同时预感到了一种什么。于是大孩子就朝小孩子挤挤眼,招呼着大家往回跑。我们不哭,不说话。但那狗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我们快它就快,我们慢它就慢。开始我们在大河滩的树林里逃跑,那狗就在树林里追;后来,我们上岸跑,但它就在离大河岸很近的树林里窜,能听见树枝被拨动而发出的“啪啪”声。直到听见石碾的连续不断的“吱喽”声,或谁家的娘找孩子的喊声,它才停下步子。胆大的孩子回头看到的是一张无奈和贪婪的三角脸。后来,大人说那是一条寄生在大河和附近山脉里的狼。

村头有一眼深井。那时,每到雨季,水就和井台齐平了。一弯腰,就能提上水来。到了冬春季,水则一落数丈。这就到了淘井的时候,淘井是全村人的事。插不上手的就帮个人场。以井为中心,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叫。那肯定是谁又在刚刚提上来的污泥里发现了一杆烟袋或一个小圆镜,亦或是一枚硬币、戒指……

井东,有一块长长的地,那是我家祖上的地,后来成了自留地。不知道爷爷当初是怎么想的,偏要了这块不怎么长庄稼的薄地。但我又感激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地的这头长着两棵老栗树,南边和北边被一些杂树护围着,树的间隙则挤满了金针丛和野艾、野草莓……在这些杂乱的棵子之间,偶尔还会发现一丛叫舒筋蓉的中药。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树里,我们最喜欢那棵李子树。每年夏天,它都会结出满树的果子,让我们的日子有了盼头。熟果的日子,下了果,按照大人的吩咐,一家一家的送,半个村子都飘满李子果的香味。

沿着地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岭顶。路边歪斜着七八棵桃树。树上尽管有了许多老枝,但仍能开花结果。春天,我们去岭顶上护花;秋天,又去看果。但下了桃,母亲要亲自挨家挨户送。我跟在母亲的后边,看着人家接桃时的笑脸和感动,就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功臣。

我还常常想起村里的那些大树。没有人知道这些树是谁栽种的,更没有人知道这些大树在这个村庄里已经生活了多少年。可我们常常要到大树底下去乘凉,去避雨,去开会,去下棋,去听书,去看戏……大榆树底,大槐树底,大白果树底,大燕子树底……这些平平常常的地名,是村庄最醒目的部分。也许早在几百年前,它就成为村庄的名胜了。

原谅我吧,我的村庄。不要说我背叛了你。可我分明对现在的你有了厌意。眼前的村庄,怎能是我日思夜梦的故乡呢!那些连成片的林子呢?那些呵护着我们的大树呢?那些喜欢歌颂急雨惊雷的拴牛呢?那些清澈的小溪,那些鲜嫩的草木耳,那些滴翠的苔藓呢?我的村庄,你告诉我!我记忆中的好多好多都不存在了。我烦躁地寻找着。大街小巷都是笔直的,甚至连一间老屋都找不到了。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一头牛或一群羊,和它们零落的粪便一起,挡住你的去路。林子,已经远离了村庄,山上变得光秃秃的,原始森林不知去了哪里,一点它们的影子也看不到了。村口的那眼水井再也没有人去过问。那条条承载过泥鳅和麦穗鱼的小溪再也回忆不起从前的清澈了……

我含泪写下这些,是要让现在的孩子和未来的孩子,都能够知道我们所共同拥有的这个村庄曾经有过何等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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