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河

作者: 许俊文2020年01月16日原创散文

迈开双脚,只消一日便可从河源走到河尾;河尾接续的可就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了,跌宕起伏万余里。

那就是长江。

江河行于大地,其流程之长短,源于造物主赋予不同的生命力,你很难想像一条潺缓的山溪会成为长江、黄河。这就是局限。然而,恰恰是这种局限塑造出了河流迥异的风貌与性格。譬如,从我的居住地侧畔流过的秋浦河,就显得婉转、低调,安静,河水清澈得近于一支淡蓝、忧伤的小夜曲。

对于这样的短河,好比一棵栖身于草丛的草,你难以从众草中辨识它。因之,许多河流默默流淌了千百年,却不为域外人所知。

秋浦河则是个例外。

时光退回千年之前,一位“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诗人踽踽朝它走来。此人青衫杂尘,鬓毛已衰,加之愁云驻面,与其曾经拥有的显赫名头已大相径庭。偏偏江南秋风萧瑟,更衬出其神态茫然,目光黯淡,仿如一个找不到家园的孩子。这位早前雄心万丈的诗人,此时变成了落落寡欢的孤独老人,似一只落单的孤鸿,收敛了九皐的鸣叫,迈着蹒跚的步履,向着四季澄碧如秋的秋浦河寂然走去,秋风抖落的黄叶铺满小道,在他的脚下吱吱作响。临近河流时,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发,然后,索然撑起一只乌鸦船,晃晃悠悠地顺着流水黯然而下。此时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又能够找到什么,也许在他的意念里,只想借这条陌生短河的清波,暂且安抚心头残留的余悸。熟料,这一游,穷愁潦倒的诗人便与这条短河结下了不解之缘,流连复流连,薄游竟成了久游,以至生发出在这里结庐安家,终老于斯的念头。诗人就是这种情随物移的特殊动物,于转山转水之中,一盏行将熄灭的心灯又发出些微的光焰来,那些曾经一度黯哑的诗句,重新从干涸的大脑沟廻中流淌了出来,在云雾缭绕的秋浦河上,开出一串忧伤的花朵——《秋浦歌》。诗人不会知道,自己晚年在秋浦河上留下的诗作,会传得如此久远,成全了一条河流的风流和荣耀。这是秋浦河的幸运。对,幸运。除了“幸运”,我找寻不到任何合乎生活逻辑的说辞。于是乎,名不见经传的秋浦河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名至实归的诗河了。

此人,即是李白。

行吟于江南的李白,人生已至挂霜的晚秋,动荡的时局,颠沛流离的身影,凄凉的晚景,像一场场寒霜改变着大地生机。此时的诗人,虽心旌孤悬,但毕竟老病压境,心力憔悴不堪,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况且,此前的夜郎放逐,豪情受挫,尽管中途意外获释,却已在诗人的心灵烙下深深的伤痕。在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劫难之后,昔日的长安虽好,但那已不是他的长安,显然是回不去了;西蜀的那个聚少离多的家园,更像是生命挣脱后的子宫,也已不适合安顿他浪漫不羁的灵魂。前瞻与回望,两头皆苍茫。人生行至山穷水尽处,即使再坚强的汉子也会黯然神伤。在可供选项少之又少的窘境中,诗人最终选择了江南。因为这里,毕竟还有他的三两亲朋故友,还有他心之向往的山水风物与炼丹术。可以推想,要是换作我本人,也会做此无奈的选择。无奈是一种弱格局,人遇弯腰树,不得不低头。这对于一个普通人也许习以为常,而对于像李白这样的一向姿势挺拔,心气超群的诗人,就埋下了愁根忧须,要想从心中拔掉它,只有仰赖于诗了。

带着心灵创伤的诗人,犹犹豫豫地走近秋浦河,全然没有在长江之上的那种快意、任侠之感。不过,有一河好水在等待着,也不失千里辗转的意外之得,起码可以使诗人压抑已久的心情暂时得以舒缓。于是,他端坐在小小的乌鸦船头,抑或蹲在河边,以颤抖的手掬起一捧清水,缓缓洗去脸上的风尘与疲惫,一种沁入心脾的感觉油然而生,情不自禁地轻吟道: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

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照说,像李白这种浪漫主义的行吟诗人,什么样的山水没见过?但现在,一条短河里的水,居然引起他心灵的震颤,想必与诗人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有关。新安江够有名的了吧,新安江的水够澄澈了吧?但它哪能与秋浦河的水相比呢?李白此刻的感觉,你不能说是虚假的,诗人在经历了许多人生的曲折、磨难之后,他的确需要一掬清水,清洗自己受伤的心灵,借以纡解百结愁肠,重新获得生命的意义和心灵的安澜。

秋浦河,仿佛是上苍特意为李白安排似的,它从石台一个叫做榉根岭的山间汩汩流出,滢澈而清爽,逶迤如蛇,飘忽如带,居高就下,一路淙淙地流淌着,既没有大江大河的巨澜狂涛,也没有尘世过分的喧哗,更不曾接受过任何人廉价的赞美,它以如玉之身,静候着一个漂泊者的迟迟到来。

如此说来,李白与秋浦河的相遇,是缘分。

恕我不是文史学者,无法就李白五次游历秋浦的确切时间,每次滞留多久给予明晰的解答,但诗中“寒川”、“山花”、“素月”、“采菱”等已点明时节。就是说,李白耽于秋浦之游,是贯穿了春夏秋冬的,而非蜻蜓点水式的即兴之游。

我曾经纳闷,一条短河,诗人何以一游再游呢?凭揣测,除了当时的政治因素(安禄山的势力在江浙一带还很强大,诗人远足尚不具条件)外,而秋浦河及两岸的自然风貌与物候,可能与李白当时内在的心境相吻合。即便是小山小水,那有什么关系呢?诗人的长处在于借景抒怀,托物言志。

李白的秋浦之游,可以说是蹇虑、惆怅、郁闷、忧愁之游。在此之前,诗人与现实世界产生抵牾时,尚且还有资本可以狂放(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可以傲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可以鄙睨(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五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然而,当诗人建立在沙滩上的政治理想城堡彻底坍塌,远志与抱负灰飞烟灭,最终成为漂泊无依的一撮秋风中的枯蓬之后,其内心深处的孤独、怅惘、郁闷,只能借助秋浦河一吐为快了。所谓的诗人不幸时,沧桑句便工,也许大抵就是如此吧。

我辈也晚,初见秋浦时,兴冲冲曾用脚步丈量过全程。在我看来,即使在地貌特征已然发生重大改变的现在,这条短河依然具有诱发诗思的特殊气质,譬如那凝碧的清流,寂寞的菖蒲,萧散的芦花,婉转而萧条的河道,绿茵中隐露的白石,贞女林上空翩然的白鹭,碧潭中孤独的月影,都极易引发人内心的幽思遐想。就像大漠深处的阳关,身临其境,你自然就会产生远眺与怀古的欲望,出口便是旷古的辽阔与苍凉。

李白是一位感性诗人,他与秋浦河的邂逅,可以说是找到了倾吐内心世界的倾听者,在这条短河之上,他像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孩子,不加掩饰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忧愁。在《秋浦歌》十七首七十八句短诗中,诗人使用“愁”字竟多达五处,至于间接写愁的就更多了。尤其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两句,诗人把积蕴极深的怨愤和抑郁直抒胸臆地宣泄出来,毫无控制的情绪劈空而来,似大潮奔涌,似火山爆发,骇人心目。单看“白发三千丈”一句,真叫人无法理解,白发怎么能有“三千丈”呢?读到下句“缘愁似个长”,豁然明白,原来“三千丈”的白发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长!愁生白发,人所共晓,而长达三千丈,该有多少深重的愁思?十个字的千钧重量落在一个“愁”字上。以此写愁,不能不使人惊叹诗人的气魄和笔力。

时过境迁,当年的诗人已经作古,然而,他留在秋浦河的那些诗作,今天读来,依然可以映照出一代诗豪真切的音容。

短河长愁,是诗人李白与秋浦河共同完成的一部珍贵的历史影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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