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雨

作者: 葛芳2022年07月27日情感日志

雨斜斜飘洒,雨密密交织。雨天是一种常态,日本人手上总会提着一长柄伞,好像拿一根拐杖,很洋派很悠闲地游走。但地铁上他们步履匆匆,几乎没有人漫无目的游走,如果他的游走阻碍了别人前行的脚步,就会被视为极端无礼的行为,会遭遇鄙视。我拎着一把雨伞从上野公园站出来时,天气阴冷,已经是立冬了,风里的寒意袭来,夹着稠密的中雨。我打了个哆嗦,缩紧头颈,上野公园的工作人员穿着透明雨衣在执行公务。走了几十米,发现这公园附近竟有赫赫有名的东京国立博物馆,有东京科技博物馆,有国立西洋美术馆,有东京艺术学院、东京文化馆等等。浓郁的文化气息笼罩着上野公园,我感谢起推荐我来此地的友人,青平兄——他还在地铁上,说让先我到上野公园转转。

可惜周一闭馆,有些许遗憾,这并不影响我的情绪。我踩着满地的叶子幽幽前行。银杏叶子经过雨水浸泡后有一丝少女的饱满与晕感,它们黏附着地面,丝丝入扣。乌鸦的叫声在上野公园上空此起彼伏,“啊——啊——” ,但很单调。我曾和青平兄戏说,怎么没有高八度低八度之间的过渡?乌鸦浑身漆黑,仿佛木头做的,京都大学的两棵树上居住着著名的几只乌鸦。青平兄说,刚来日本,见到乌鸦扑棱棱向他飞来有些惊悚,现在入乡随俗习以为常了,每天早上乌鸦的爪子抓住他宿舍铁栏杆时发出的撞击声就是他晨起的信号。上野公园的星巴克咖啡店,建筑也是日式的,和周围环境很搭。坐着慢慢饮啜,看窗外来往的行人,心里泛起雨后清新的淡薄之味。背着小提琴匆匆而过的女子,眼神里有紫藤缠绕的劲儿;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低头而过的男子,神情寡淡。落叶纷飞,一页页,一片片,芳草萋萋鹦鹉洲——忽然盯住眼前的玻璃窗出了神,脑子空白,青平兄在对面拼命招手,才回醒过来。

青平兄有一双清亮眸子,使得他在很多环境下都能洁身自好。他带我去东京大学,沿途经过弥生美术馆,馆内有日本著名画家竹久梦二的画展。这位画家曾经让丰子恺赞赏过“这寥寥数笔的一幅小画,不仅以造型的完美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动我的心” 。青平兄的宿舍衣橱里贴着一张竹久梦二画展的彩页宣传页,可见他对竹久梦二的喜爱,他儿时跟父亲学过素描。我愚拙地问了声,“竹久梦二在日本很有名气吧? ”“何止,在国外更有名气。 ”青平兄说,眼神里不知怎的有梦二一般的忧伤和纠缠不休。雨中草,水中花,蒙蒙的雾气,清雅流动的声音,原想雨天在弥生美术馆慢慢消磨也不失为一件有意思的事,但因为周一闭馆而被拒之于门外了。雨势不见减,于是去东京大学。大学有特殊的人文氛围,况且东京大学是亚洲最早的西制大学之一,从中走出的人才可谓声名赫赫, 8名诺贝尔奖得主, 16位日本首相。我随青平兄进了一家食堂用餐,圆拱形的屋顶犹如伞架,其欧化设计更让人觉得是穿梭在博物馆或图书馆。我们安静地吃着日式料理,每一小碟的菜精致适量,捧着木碗我不敢有丝毫浪费,将米饭全都塞进肚子。

绕过著名的安田讲堂,我们默默踩着饱蘸雨水的银杏叶行走,青平兄说这银杏树是东京的市树。他工作的地方——文学研究所前面就是几排几百年的银杏树。可以想象梁启超在这儿低头沉思过,银杏叶打了个旋落在他辫子上,他萌生了倡导改良的政治主张。而那位有着光洁额头、刘海齐整的冰心,也在这片散发着金色光泽的银杏叶留下了纤细的脚印,她于1949年至1951年曾在东京大学新中国文学系执教,讲授中国新文学史。青平兄走路太快,总过一段时辰把我甩开一大截,我便呼唤他:“慢些,慢些,等等我。 ”他无可奈何笑了,说:“不瞒你说,我和夫人上街,也是经常自管自走路,把她不知丢过多少回,为此夫妻总要吵架。 ”青平兄是国内一所大学的教授,这一年他在东京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的日常起居和学习工作,使得他身上明显具备了日本人的礼仪气质。他谦逊、为他人考虑得多,但脾气耿直,有时一针见血把你痛处直接戳得无形逃遁,瞬时让人有种下不了台面的尴尬。但因为是好朋友才会如此坦诚,于是也就春风桃李一杯酒,在酒杯中化解不快。

他在东京大学也总是独处。一日三餐在学校食堂,晚餐后在图书馆待到9点左右,查资料写论文,然后绕东京城骑车一个小时,到达白金站台边上的住宿处。典型的一个学者形象,严谨,有内涵。饭后他在校园散步,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校园里的心字池。我既然来到了东京大学,他觉得这水池是最值得和我分享的地方,因此尽管雨猛烈地敲打着伞面,我们照样前往。我们在树林间行走,脚底是光溜溜的石头,他这回很细心,每走两步就回头叮嘱:“小心,路滑。 ”

心字池也叫三四郎池,是出自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三四郎》 ,在那小说里三四郎的心里有三个世界:一是故乡,二是学堂,三是那个刚刚在他眼前展现开来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明治青年三四郎在这片池子旁读书、思考、畅谈,但心中仍有无以排遣的彷徨和苦恼。树木倒影映在池面上,斑斓多姿。红、黄、绿,各种颜色的叶子漂流在水面上,和着密集的雨点子,恍然中有些惆怅和说不清的凄然。青平兄说:“我从来没有在雨天来三四郎池散步,今天你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便体验到了雨中的感觉。 ”我又听见乌鸦的“啊啊”声,我的背包一半已湿,手也开始冷得直哆嗦。我央求说:“找个居酒屋吧,我们去喝清酒、青梅酒,暖暖和和的,好好聊个天,明天就要和东京告别。 ”

于是我们去了东京最繁华的银座。在异乡酒中,我们肆无忌惮交流着,壶很小,几口就饮尽了,我们叫喊着,让侍者一瓶接一瓶地加酒。居酒屋里也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酒多了,脑海里浮现起横光利一的文句:“一日,友人自伊豆归来,穿和服裙裤,悠悠然,藏掖起去过了哪里的身姿。独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击掌,飘浮起的唯有尘埃。 ”我酒后一人坐电车回旅馆,青平兄没送我,说回去还要还文债。多摩川线,有种压抑的静寂的可怕。我站在蒲田地铁口,看那站台上一撇一捺的中文汉字,摇摇晃晃带着些许伤感步行到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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