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

作者: 许冬林2022年07月31日情感日志

上班路上,有一家早点店,供应米粥面条之类,还外带小炒。锅灶放在店铺外面,掌勺的大哥圆脸矮胖,一脸憨厚相。我经过他的锅灶边,掌勺大哥经常会在热气腾腾中迅速抬脸,向我点头微笑。有时他来不及递上笑脸,他的高个子的妻子会站在旁边望着我笑。不炒菜时,他会站在锅灶边跟我招呼,日日都是原话“上班去啊”。他大约不知道我姓什么,所以省略称呼。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所以每次回的也是原话“做生意哈”,也省略对他的称呼。

他先前的店面就在我单位的后门口,生意很好,后来忽然关了门。有一回,偶然问起,有人说是掌勺大哥母亲得癌症了,住院治疗,他夫妻俩关了店去侍候他母亲。大约是他母亲治疗时间太长,店面又是租来的,即使关门租金还是照样要付,所以,那店后来换了主人,我猜是被他转租掉了。

是一年多以后,在我上班路上,我看见他夫妻俩又重起炉灶地做起小生意。我心里希望他们生意好,看到店里人多时,会情不自禁心里暗喜。每次路过他店门口,迎接那最平凡朴素的一对夫妻的笑脸,想着他们一天所挣不多依旧知足欢喜的样子,我总会有些莫名感动。大地之上,这样勤劳朴素的人很多,像灌木,风起时低下身子,风过之后又抬起头来,继续生长,结实而饶有韧性地生长。

有一段时间,我常去一个理发店洗头。理发店离我家不太远,店主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离婚女子,独自一人守着一个店。有一回,我去店里,不见她,就喊了一声,她很快从里间出来迎接我。后来,我们到了里间洗头,洗头池边的方桌子上,一张宣纸展开,上面的字墨迹未干,毛笔正搁在笔架上。

我看了,心里好奇,问:“字是你写的?”

她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写得不好。没事做的时候,就写写,打发时间。”

我鼓励道:“慢慢写,会越写越好的。我有不少朋友也是搞书法的,以后我介绍你们认识。”

去她店里次数多了,便也相熟起来。她跟我说,她还想找一份兼职,贴补贴补,因为附近理发店多,她的生意也就不是特别好。她说的兼职是指在校车公司上班,只需要早上跟车跑一趟把学生接到学校,晚上再跟车跑一趟把学生送回家,一月工资一千,其余时间她可以照样做生意。她说的时候,语气里似乎有神往和幸福,因为她朋友答应下学期可以把她引荐到校车公司,只要有人不干,她就可以填空补上。

她的女儿有先天性疾病,每年的治疗费都有几万块。说起她女儿,她又兴奋起来,放下吹风机,掏出手机,翻照片,让我看她女儿的模样。她的女儿在前夫那里生活,学校一放假,她就接女儿到自己身边。

有时候,晚上散步,路过她的理发店,我总会扭头看看店里情景。想着店里的女子,是一个坚强的母亲,是一个即使生活萧瑟依旧努力工作的女子,是一个能为一年多上一万块收入就激动不已的职业女性。

我像一只蝴蝶,偶然经过一片林子,我看见了她的寂静花开,也看见了她的黯然垂眉。好久没去她的理发店了,常常会想起她,像想起秋天车窗外一行挺立的白杨。

有一个老婆婆,住在单位附近的一处民房里,我上班时会经常路过她门口。她很老了,大约什么活也干不动,所以整日坐在门口看路人。她每次见我,不论我的脚步有多匆忙,她都会赶着与我打声招呼。我某天若是穿了艳色衣服,她就会说:“你今天穿得好洋货啊!”意思是衣服漂亮。

我中途离开单位两年,某日回单位处理事务,被她撞见,她忙忙上前,像个小孩子忽然看见久别的大人,问我:“我怎么好久没看见你了?”我边走边答:“我搬家了。”后来她见我,还是问“怎么不常看见你了?”我又笑答“搬家了。”她那么穷,那么老,走起路来姿势摇摆,让人担心随时会跌倒,可她似乎不觉其苦。她依然记得我曾从她视线里消失,当我一旦出现,她有惊喜和好奇。

每日里,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之间,还会遇到这么些普通平凡的小人物。有时候,是他们身上微小的光芒感动了我,有时候,我也以微芒照耀他们。有一天,我看着路边花圃里蓬蓬生长的小灌木,想着这些不知姓名却也与我有温暖交集的人们,心底忽然冒出一个词“茂密”。在生活的低洼地带,我和他们,像灌木一样茂密生长在大地上。

因为他们的存在,我觉得我的生活也是茂密的。像一部戏,不是只有主角,而是还有无数群演。是这些不知姓名甚至没有台词的群演,填充了戏,让戏更饱满更真实更姿态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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