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随想

作者: 陈世旭2022年10月28日生活随笔

黄河,让人战栗的黄河!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壮阔。以五千四百多公里的长度,四千八百三十米的落差,集四十多条主要支流和千余条溪川,千回百折,横贯一国之西东。这条河,流经九省区,跨越二十三个经度,集水面积七十五万多平方公里,流域内人口过亿,耕地三亿亩。以平均年径五百八十亿立方米的流量承担全国百分之十五的耕地、百分之十二的人口和数十座大中城市供水。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重浊。“号为一石而六斗泥” ,每年流域每平方公里有四千吨土壤被侵蚀,一年破坏耕地五百五十万亩,却又每年给河口输送泥沙十亿吨,净造国土几十公里。年均泥沙筑成宽一米、高一米的墙体,长度是地球与月球距离的一倍,是赤道的二十七倍。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桀骜不驯。河道任意摆动,宽窄差异几十里;河床或层层掀起,深揭数丈,或无限淤高,悬于城市半空;洪水决口泛滥,纵横凡几十万平方公里,在古代曾使百万黎庶化为鱼虫,只在昼夜之间。

被风沙填满皱纹的汉子无言如石,被灶火熏黑额头的婆姨喃喃自语。赶着牲口背着粮草,拖儿带女扶老携幼,鞭子驱赶沉重的马车,杏花打湿空虚的村落。迎风铺开斑斓平原,无数灾难无数忍耐无数期冀无数挫败,无数莫名的暴躁无数难以诉说的痛苦与忧烦,惊悸与困惑,在命运柳暗花明的大道生息漫游。掀开阴云密布的眉睫,仰望一次次卷土重来的怒吼。北斗斟满了雷声,绿草和黄金在梦里汹涌。

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的河,风风火火欢欢喜喜的河,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河,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河,携来沉沉浮浮的代代子民。编钟响彻天宇,每一个音符都惊心动魄。季节的景色在浊浪中轮回。多少王朝倾覆,多少宫殿掩埋,多少王公贵族落魄,多少能臣骁将饮恨,多少迁客骚人哀号,多少佳人美姬消殒。黄河流淌的,是惊世的悲壮。豪饮北风,伫立在高岸。倾听大漠荒原,倾听古战场铁马金戈的长啸,倾听五千年祸福相生从不静息的声威。苍凉夕阳抚摩傲岸峡谷,抚摩黄河子民青铜质地的肤色。黄河百折不回,黄河不废万古流。秦晋峡谷!峭壁万丈真如铁,黄河到此怒目裂。

壶口!黄河直立。

峻山大川,历万古不变其色。亘古的舞台,保持着混沌初开的原始。灰褐色岩石托起的河床,广阔而峥嵘。让所有的语言、文字、绘画、雕刻、音乐,一片苍白;让一切文化成为雕虫小技,渺小而卑微。舞者从云端跳落大地,跳落硕大的牛皮鼓。舞者不是凡夫,舞者怀抱日月。解了青衫,赤身露体,声色不动,只闪着猛烈的光芒。黄土地划出长长的弧线,坚岩劈出狰狞的裂痕。步步踩着鼓点,陡然急切,忽又沉雄;或寒泉注淌,或雨打梧桐,越舞越酣然。

苍黄的牛皮鼓起了白烟,鼓声直击魂魄。黄河唤起全部威风,黄河凝聚全部激情,龙虎跳峡,兵甲交锋,狂涛扑岸,霹雳腾空。旅人肃然发痴,屏了呼吸,凝了眼神。忽是天堂忽地狱,忽在现实忽远古,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知今夕是何年。

穿叶蝶倏尔消失,紫槐花纷纷洒落,灿烂白日绕过千年古树,峭石上投下苍鹰的黑影。沉默弥漫大地。

劈开万仞山,黄河如同破竹。鲤鱼跳过禹门口,霎时成龙。气吞山河,浊浪排空,问鼎中原。

心灵的甬道,奔腾激越的行板。一代代黄河人,把血脉喷涌成黄河的血脉,把骨肉凝结成黄河的骨肉。不由分说地狂飙,翻卷出无尽的悲歌。就只为多年以后,儿女们能够如此美丽地在大地行走:纺织棉花,种植水稻,收割麦子,拉网打鱼,早晨读唐诗,黄昏背宋词,宣纸上泼墨,瓷器上绘画,在江南的雨巷徘徊,在塞北的草原纵马,用醇酒招待客人,用香茶浸泡温情,和美好的男子和女子相爱。有一天老死,就埋在河岸随便哪一座山峦。

空中的寒星,是谁的眼睛?水面浮动神秘的灯影,地平线撤退到时间与意识的外围,万种声音在裸原的深处悄无声息。黄河钩沉,流星划过。点亮第一张面孔,燃起第一个梦幻。河水击响节拍,一种不可违背的预约。温柔与雄浑弯曲成一个民族不屈的灵魂。

谁主持了秋天的全部收获?谁把千秋的史话传诸无穷的后世?黄皮肤的古老民族,站在迸溅喧嚣的激流上,站在粗砺蛮野的船歌里,站在烈烈烽火锻造的旋律中。能割舍一切,不能割舍黄河的品格。那是生命的赞歌,生命的光辉。

一片片向海上漫泛的土地,那么年轻,来不及生成礁石。一种平静是如此明净,醉归的舟子凝神谛听天籁。隐隐约约黎明的钟声,悠远地传来,轻轻拂落淡淡的疏星。而越海而来的朝霞,如潮涌。

最湿润最年轻的风,抚摩坚硬的手掌抚摩风干的梦想,抚摩深夜的凝思抚摩朝日的喷薄。一代代黄皮肤的男孩在田野嬉闹,一代代黄皮肤的女孩成为母亲,一代代黄皮肤的男人和女人承接黄河的宿命走向大海。黄土地留下的热血与汗水,岁月无法冲刷,也无法更改。

“中国川源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黄河为宗。 ”

广袤疆域蜿蜒的巨龙,乃是华夏独一无二的图腾。当北京猿人出现在周口店时,这条从世界屋脊出发的河,已经走过千里万里,奔流到海不复回。龙马负图,神龟呈书,女娲泥绳,先民石器,炎帝百草,黄帝内经,伏羲八卦,大禹治水,秦汉长城,唐宋诗文……滚滚的波涛圣迹起伏,先哲的薪火源远流长。

把西部高原到东部丘陵的无数河流连接起来的伟大生命黄河;黄了天黄了地黄了子民肌肤的伟大圣河黄河;一路吟唱一路滋润一路养育的伟大母亲黄河;一个民族的象征和一个民族的史诗黄河!

世界上没有哪一条河,它的生存、成长、繁衍、变迁,它的命运、性格、特征、精神品质,能像黄河一样同一个民族的生存、成长、繁衍、变迁,一个民族的命运、性格、特征、精神品质连接得如此紧密,互为一体。无论是密西西比河之于北美,无论是亚马逊河之于南美,无论是多瑙河之于西欧,无论是尼罗河之于北非。河东河西河南河北,头顶火盆跪拜神圣的源头。当石头碎为粉末,当骨头朽成泥土,当高粱淌成鲜血,当眼泪凝成麦穗,手执铜壶烫暖一河热泪,黄河,你还是受尽了磨难的子民最想唱的歌!而壶口瀑布,是黄河的最强音。

看过无数瀑布。无数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也许有更大的高度,更婀娜的姿态,却没有如此的气势和爆发力。

一路洪流奔泻的河,一路开山劈道的河,在此完成绝世之举。断崖骤然陡落,无与伦比的浩瀚磅礴震撼了世界。悬崖上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完成波澜壮阔的一生的绝唱。瀑布溅起的水雾成为漫天细雨,一大片无声地汹涌澎湃的云烟,令旷野禁不住莫名的悚然。这是大自然多个侧面的凝聚点,这是大自然同时的微笑和恐惧。在它内心充满如生命宇宙脱缰的野性的愤怒,同时又饱含着愤怒平息后的纯情。英雄绝唱的最强音,留给人类的震撼和启示永远也不会消失:

没有比大自然更久远的历史,没有比大自然更辉煌的创造,没有比大自然更伟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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