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作者: 佘朝洁 2016年01月12日亲情文章

我与奶奶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曾经我以为与奶奶生活了至少有三年,父亲说是一年,我四岁那年。关于幼年的记忆,常常是会出错的。

我一直想把爷爷奶奶的故事写出来,他们一辈子寻常,寻常而很值得写。传奇或许更值得写,可透过传奇的外壳看背后的动机,往往不过是平常需要:如何活下去,如何有尊严地活下去。朱元璋所以造反是因为没饭吃了,陶渊明所以隐逸是因为吃饭要付出尊严成本。

我的奶奶含辛茹苦,不过是为了自己和后代们有尊严地活着。

奶奶卒于1978年元旦,享年68岁。1978年我的一个叔叔通过考上大学回了城,一个叔叔依靠政策回了城。奶奶没有能看到这些。

事情很突然,心脏病突发,或者是心梗。发病前奶奶洗了全家人的衣服。写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能够听见衣服在搓衣板上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磕叽磕叽”声,奶奶笑眯眯地搓着衣服。她牙齿不全了,笑起来嘴总是可爱地瘪着,样子真好看。那天家里是热闹的,四个儿子有两个在家,奶奶很高兴。

平常家里只有两个孙子,我在的一年就是三个小孩,奶奶一个人照顾。家贫,却不曾短过小孩的吃穿。奶奶巧手,擅烹饪会缝纫。有一回奶奶做了糖蹄,分成两份,一份留着明天吃。我吃完小碗里的,咂咂嘴,意犹未尽,敲起搪瓷小碗,一遍遍地说:“我还要吃我还要吃。”

奶奶并未因为我要就给我,只是告诉我今天全吃了明天就没得吃了。过日子要细水长流。这事我婶婶常常学起,每学一次笑一回。奶奶原来早早就教我忍耐的道理,耐得住才能长久。

我回到父母身边后,有一次想起奶奶做的炒面,跟妈妈要了吃。妈妈不懂是什么油炒面。

“亲娘(吴方言,奶奶的意思)哪里能做油炒面?哪里有油?”妈妈百思不得其解。油都不够吃,奶奶又那么省,怎么会用油来炒面呢?

“就是碎面。”我答。

妈妈真把面弄碎了煮煮。味道完全不对。

奶奶极省,东西她常常因为舍不得而放坏了才吃。不省怎么办?这么大的家,靠老大老二家外地工作的收入,负担大家庭老老小小的生活开支。碎面一定是比较便宜的,小杂鱼也一定是便宜的。可是奶奶怎么就能把这些做得那么好吃?

我记得妈妈带着我去邮局拿电报的那天,晴朗,寒冷,风凛冽。妈妈拿到电报,说:亲娘走了。

妈妈哭了。

我根本不懂生死,妈妈说马上回常州,这事让我很高兴,小孩子只知道喜欢热闹喜欢旅途。没有悲伤,我不懂生死不懂奶奶,直到前些年,才第一次为奶奶掉眼泪。小孩子的没有心肠也是一种铁石心肠。

奶奶家位于现在常州天宁区茶山一带,她父亲(我的曾祖)读过洋学堂(师范学堂),会点外语,有着那个时代读书人特有的浪漫,比如为媒妁之言娶的妻起一个比较时尚的名字。我奶奶生在这样人家,所以识字,能读小人书给我听。曾祖在家乡教书为生,有钱人家的小孩教,没钱人家的孩子也教。交不起学费的人家便有拿了地来抵学费的,曾祖不要,他对田没兴趣,根本不会种地,也不会打理田产,可是老百姓不肯白白让他教书非要给地。曾祖就这样成了地主,并硬生生把肥田变成了荒地。他人好,被当地人推为保长,遇旱自掏腰包租机器灌溉,遇涝自掏腰包租机器抽水,离世时是一个欠了一身债的地主。这笔债最后是爷爷还的。听我父亲说,每当奶奶跟爷爷嘀咕自己陪嫁多丰厚时,爷爷便悠笃笃笑答:可是我把这笔债都还了啊。

关于奶奶的娘家,我只知道这么多。

奶奶对爷爷好,做好吃的先尽着爷爷,小孩子馋也没得吃。奶奶的理由是爷爷工作赚钱辛苦。然后爷爷背着奶奶给小孩子吃。这是多么可爱的游戏。

每年新年,爷爷工作的工厂都有联欢,要求带上太太。奶奶会化个妆。这事情我父亲说过很多回,可见在他心里,打扮过的母亲是很美的。

奶奶的头发下半部是烫过的,耳际夹了发夹,整个脸廓干干净净地露着。后来我看说民国时代的影视剧,知道那是标准的太太发型。奶奶小家小户,嫁了小户人家,靠富亲戚推荐在工厂得了份好工作,全家也过了好些年舒心日子。父亲说他小时候一家子时不时会去马复兴吃顿饭。好日子在50年之后到头,爷爷的工资缩水了四分之三。

奶奶一度想出去工作,她觉得苏北人都能讨生活,她也行。爷爷为此一夜未眠。第二天奶奶看见爷爷红肿的眼睛,便不再提工作的事情。

爷爷卒于1970年,肝病。享年63岁。爷爷走后奶奶每年在儿子回家的那天都要哭爷爷一回。

这是我所知道的爷爷奶奶的事情。

其实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孙女,妄奶奶宠我一场。奶奶带大四个儿子,接着是两个孙子,我是奶奶的第一个女孩,直到今天,我的婶婶还会说:那时候你唱奶奶你听我说,亲娘欢喜到则,亲娘顶欢喜你。

小时候我喜欢唱歌,学舞台腔,据说很像。我喜欢掩在门后,然后学着演员上场的样子登台。奶奶欢喜,眉开眼笑。奶奶的眉开眼笑是欢愉慈爱的,那么干净与祥和,与今天很多老人放肆疯癫的笑法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弄堂里的婆婆们真美,肤白发柔吴侬软语,看见小孩子就眯缝着眼睛笑。

但我小时候不喜欢奶奶,奶奶规矩太重,小孩子不守规矩她就打,用板刷用棒槌打。而她对坐卧行走的要求又太多,规矩简直就跟巨网一样无处不在。那时候我想妈妈想农村的广阔,我生来不喜欢城市。

直到我做了母亲,对待女儿也“规矩很重”的时候(我不打小孩),就想起奶奶。相比较起同龄人,我还算能吃点苦,父亲说我多少遗传了一些奶奶。

我现在才明白,我是学奶奶。

最记得奶奶两件事。一件是有一回我从楼梯上摔下来,过去的木楼梯是很陡很窄的,从很高的地方滚下去。奶奶抱起我,我其实并不怎么疼,但是吓坏了,所以哇哇地哭。奶奶和婶婶用热腾腾的水把我的脸洗干净,我发现并没有什么血,也就不害怕了,一旦不哭就笑了,因为奶奶那个紧张的样子让我好愧疚。奶奶见我笑了,松了一口气,也笑了。奶奶笑的样子就是好看,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词来形容那种笑容,好看,就是好看,看了心里妥妥的。

另一件不是一件事情,而是夏天每一个午睡醒来看见奶奶的时候。奶奶总是在,而且总是会过来,给我洗脸,让我醒透,然后是给一根棒冰做我的下午茶。有时候奶奶跟我一起看鱼缸里的鱼,有时候带奶奶我看屋顶上的黑猫。奶奶吴侬软语,那声音听了,心里妥妥的。

奶奶让我明白女人是一个家庭的灵魂。

家里总是堆着纸盒子,糊一个纸盒能挣几厘钱,奶奶做这个。她一早就起来在井台上洗衣,倒马桶和买菜大概在更早的时候,然后生火做饭、缝缝补补,每天擦地板,不停给小孩子换包衣。她总是很忙很忙。奶奶一辈子没有做过拿工资的工作,所以她总以自己的勤劳来弥补“吃白饭”的负罪,其实她工作了一辈子,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

1978年元旦,发现奶奶昏迷了,家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去医院。心脏病发作最忌讳的就是移动病人,那时谁都不懂这个。

奶奶走了之后,我们便几年才回一次常州,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父母调回常州。

不记得是七十年代的哪一年除夕,那时候车票难买,从苏北回家会要两三天时间。那次交通不顺,总之晚了,到家时已是除夕夜。爸爸牵着我的手,我们推开家门。啊,家啊,大家正围桌而坐,享用奶奶烹制的丰盛的年夜饭。红油油的糖醋小排,热腾腾的老鹅砂锅,雪白雪白的水芹菜,一桌子菜,亮瞎了我的眼。奶奶笑得好开心。

那种笑容今天没有了。

我也会怀旧,不是因为旧日好,只是怀念某个时段的人、事,所属于我的私人的记忆。那时候有什么好的?那时候没有贪污腐败吗?去看一篇叫做《人妖之间》的报告文学吧。那时候特权更是无穷大的,那时候平头百姓是多么渺小,被宏大叙事裹挟着是多么无力。而根本上,权力机制面前,每一个个体不过是一粒尘埃。

每一粒尘埃在风中飘荡,希望回归的不过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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