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心中的灯盏

作者: 梅林横笛 2014年05月12日情感美文

终于踏上了行程。再不去,他们就都走了。

想到与他们,还能见最后一面,我的心,有些许自悲凉中挣脱而出的释然。尽管,这次计划之外的行程,使我多年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很大程度受到了冲击。

都市中,我不由自主地投身喧嚣,但喧嚣之外,我的神经其实非常敏感,而且脆弱。

晚间,无论是散步于光线昏黄的小区花径,还是走在幽暗、静谧的昆玉河边,我的内心都难以获得真正的宁静。我看到很多老人,慢腾腾移步,牵着一条狗,语气轻柔地与狗交谈,如同是他(她)的孩子。还有更多的壮年人,脚步匆匆地行走,为事业,为家庭。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但我向他(她)们投射过去的视线,却悄悄隐含着悲凉。

寻常的日子里,还有一些人的生命,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尽头。

我的行程,包括湖南耒阳、江西九江两地。动身前,我去商场买了两只烤鸭、两桶茶叶。烤鸭,是买给卢杰的。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许多与耒阳有关。记得那年我7岁,卢杰的爸爸上山打猎归来,竹篓里背回一只野鸭。卢杰的妈妈刚将野鸭炖好,他就端了一碗过来找我,上面还冒着缕缕热气。在工人村外的小河边,一块嵯峨的巨石下面,我们有滋有味地分享。——我吃到一条鸭腿,他啃了一个鸭头,剩下的几块碎肉,石头剪子布,谁输谁吃。

10岁时,由于老家发生大地震,我的父母毅然举家北迁唐山。火车站前的青石阶上,卢杰紧紧拉着我的手,两个尚处懵懂的少年,一直在流泪。直到最后时刻,经双方家长催促,他才猛然想起什么,从身旁竹篓里扯出一只熏熟的板鸭,说让我带在路上吃。

那是我对友谊的最初体会,而在我已经逝去的人生中,始终氤氲着由一只板鸭散发而来的鲜香,积淀在记忆的深处,醇绵、温热。

一只板鸭,美好了一颗稚纯的心,悄然度过春秋。

时光不断向前。每一年里,一南一北,我们感受着不同的季节,一同慢慢长大。37年身处异地,将我们始终相连的,最初是一封封飘落在桌面上的素白信笺,后来有了电话、手机、网络。日益饱满的生活,也让我们及时变更了交流的内含。近些年,通过网络,还能经常见面,尽管如此,他却始终让我感到陌生,真诚的问候与邀约也显得空洞、矫情。是啊,不知不觉,我们就已分离得太久,如今都是人到中年,鬓角间不知何时增添的几缕白发,既是岁月无情的留痕,也见证着彼此只可意会的坎坷与无奈,实际有很多。

是他突患绝症,促使我开启了这段行程。一路向南,我要去靠近他。

两桶茶叶,则是带给刘邺的。刘邺爱饮家乡的云雾茶,坚持多年,达致品的境界,他的性情也变得恰如清茶一般——恬淡、平和。常人看不透的许多事,他往往一笑了之。10年前,机关本该属于他的处长位置,最终再次失之交臂。没有任何责怪,他主动提出转业,而且并未选择留在北京,而是说服爱人、孩子,举家迁回了他的原籍。一个年近40的人,却需要重新创业,这些年他颇为不顺,甚至可谓每况愈下。

在我眼里,这位曾经的同事,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世间凡俗的一切,都已被他完全看透,所以才荣辱不惊、淡定自若。即便面对突然降临的病魔,他也达观应对。仿佛许多年了,他都在静静等候,等候与尘世挥手作别,去赶赴人生最后一场欢宴。

回到九江的刘邺,把家安在庐山脚下,身边云来雾去,自然更适宜他的品茶了。茶里,有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但我这次要带给他的,却是北京的茉莉花茶。我想,来自第二故乡,至简至真的花茶,其中所蕴含的意味,不必说出,他也定会了然于心。

卢杰与刘邺,他们两人并不认识,但于我而言,他们就如同灯盏,高高地悬在远方,始终轻柔地亮着。那轻柔的光线,可以穿越地理的阻隔,直抵我幽闭的心房。而且每一次,都出现的恰到好处,让我永不言败,但又能坦然面对失败。

突发的变故,总会让人在心底产生宿命的联想。

第一站,我重回耒阳。曾经的那条小河,如今只剩下窄窄的河滩,多出来的一座小桥,毫无意义地矗立着。工人村住家的房顶上,正飘出袅袅炊烟,视线里却看不见几个人影。几只鸡左顾右盼,慢慢挪动脚步,那是斑驳的红砖甬道上少有的生灵。暮霭中,我伫立良久,心头渐渐渗出一丝孤寂与荒凉。

小时候,我和卢杰常在放学之后,去到小河边玩耍。小河在唱歌,我们也在唱,尽管歌颂“文革”的铿锵旋律,与小河“哗哗”的轻柔吟唱,两者之间并不协调。我们的玩耍,其实还有一个最根本的目的,或者说是奢求,就是能够在河滩的细沙中,翻找出来一枚长圆的鸭蛋。曾经的一次偶然发现,对于两个少年,竟是有着那么巨大且长久的诱惑。当然,我们也尝试过钓鱼、抓虾,但从未成功。一枚鸭蛋,带回家去就是餐桌上难得的美食。在那个年代,谁家的日子都很穷。

翻找不到鸭蛋,几乎是可以注定的结果,但我们却并不沮丧,甚至会谈到未来的“革命理想”。——两个瘦小的孩童,肩并肩坐在河滩上,一起把胳膊高高抬起,伸手指向不远处工厂里正冒出滚滚黑烟的粗大烟囱。我们约定,等长大以后,就进到工厂里面去上班,成为一个骄傲的“工人阶级老大哥”。但后来的人生轨迹,是我违背了当初“拉钩”立下的约定。而卢杰,却是实现了这个理想。那么如今,我该当面向他庆贺吗?

拉着我的手,卢杰谈到自己并不多,却讲起了父亲去世的经过:

3年前的春天,坊间疯传这里要有地震。这种事对绝大多数老百姓而言,只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于是,每家每户都在寻找空地,几天之内,地面上便冒出来各式各样的简易窝棚。后来政府出来辟谣,那些窝棚也很快完成短暂使命,又被人们拆掉了。在卢杰家里,商量要拆窝棚时,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啥时候能不再折腾呢?”边说,他站了起来,“今天晚上,我再去哪里睡一个晚上。要拆,明天你们去拆。”说完,他就抬腿出了家门,走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太阳已升起老高,父亲却没有回家吃饭。当卢杰去到窝棚,发现父亲没有盖被子,静静地躺在距离地面仅有几十公分的床板上,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个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老人,最后时刻却身板挺直,面容也显得异常安详,看不出丝毫痛苦。甚至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是挺括舒展,不见一道细微的皱褶。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说:老爷子没死,他是被佛接引走了。

人这一辈子,不容易,能这样安详离去的,少之又少。

我也知道,老人本是读书人,安贫乐道,不愿意折腾,却被时代折腾得天翻地覆。——先是被打成“右派”,后又身陷囹圄,待得到平反恢复自由,人生最好的时光,已然自生命中消失殆尽。

所以,当病魔同样袭来,卢杰并没有丝毫恐惧。他说:只希望,能在今后的某一天,也像父亲那样,身子紧贴着大地,安静地离去。

世上有谁,能够宁静地走过一生呢?

刘邺用一壶泡好的云雾茶,微笑着欢迎我。但他将茶杯端给我时,微微抖动的指间,已经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两个久别之人,不必拥抱、寒暄,但都需要友情的浸润、抚慰。

他的爱人,我也是熟识的,简单打完招呼,就一直在厨房里忙碌。我进去表示感谢,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说:“听说你要来,他已经好几天睡不好觉,经常会跑到阳台上,直愣愣地盯着下面看,几次把人看错,就要下楼去迎接。而且,他是一再向医生央告,医生才答应,让他回家来住一个星期。”说这几句话时,她的双眼数度觑向客厅,接着面露歉意,催促我赶紧出去。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一丝丝透过窗缝钻进来,更衬出身边的温暖。热腾腾的饭菜摆上餐桌,我们三人围桌而坐。刘邺不能饮酒,却拿出一瓶压箱底的“茅台”来,倒在同他的茶具一般精致的小酒壶里,温热了劝我喝。他和爱人,又殷勤地为我夹菜。——我的到来,俨然成了这个家庭的节日。

但是看着他们,我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这一对患难夫妻,现在脸色竟然一致得蜡黄,病魔无情,足以摧毁一个幸福的家庭。刘邺病倒之后,爱人也得日夜照料,更显出两人的“夫妻相”来。人的身体,不会欺骗任何人,时光,仍在无声销蚀他们当年郎才女貌、琴瑟和谐的风采。刘邺的喉结处,变得鼓出来很多,爱人显然是新剪了覆在额头的刘海,剩下的几根白发,紧贴着两道细而深的皱纹。人生的苦、辣、酸、甜、咸,不就都在里面了吗?

忍不住,就又想到了曾经共度的岁月。

他的宿命在于:机会有了,却总是栽倒在最后一道门槛前。当然,这里是指职场中那道看不见,却是真实存在的隐形“门槛”。1994年,我们一同进入机关,从副科、正科到副处这三个级别,他都是一帆风顺。但从副处到正处,中间仅有半个台阶,却在一年之内,让他接连栽了三次跟头。按工作能力和水平,他无疑顶呱呱少人可比,而且每一次机遇的起初,他均被列为第一人选,但最终不得不接受惜败的结果。主动离开北京,实际也是出于深深的无奈。

他在自己的理想里,实在是待得太久了,也就难免,性格中养成了一种执着。然而,一个永远执着于理想的人,如同踏入经年积雪的苍茫原野,脚下的印记很深,很深,但越往前走,迷失得也就越远,而且没有退路。

为什么,在我的眼里,几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被重重的悲凉所笼罩?

扯下一条我带去的北京烤鸭的鸭腿,卢杰有滋有味地咀嚼。他说,自己不会像父亲那样悄然离去。的确,父亲留给亲人了一个宁静的世界,但是身处这个世界之中,亲人无时不刻因缘于自责而痛悔、惆怅,心头始终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而且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想搬开,越发沉重。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是生活在耳边敲响的警钟,每个人都在默默体会。他永远感谢父亲,但自己却不会自私。既然来日无多,那就尽量满足亲人们的愿望,分出一份苦痛,大家共同承担和消磨。吃些好的,买件新衣,开开心心地笑,快快乐乐地活。诀别之后,潇洒地走,不在尘世留下任何遗憾。

这,固然是成人之美啊!

有些事情,只可能永远成谜,回忆却总是加剧内心的绞痛。看着卢杰,我是理解他的,好人永远活得艰难。来以前,一次网上聊天中,他发过来一张尴尬的笑脸:“我下岗多年,家里也根本没有什么积蓄,我走了,不会影响到家人的生活。况且,甩掉我这个‘药罐子’,每个月能省下上千元钱,他们或许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卢杰把他坎坷一生的最后时光,在亲人面前掩饰得极好。他相信,自己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只是不知道,他迥异于往常的不凡演技,亲人们是否已经看穿?大家只不过是在配合,配合他的人生完美落幕。

有出生,就一定有死亡。有启幕,就一定有落幕。

落幕,其实并不意味着结束,它为绵长的思念和深邃的探究,缓缓拉开了另一道幕布。

刘邺沏好了茉莉花茶,而且,用他怡然品咂的神情,感谢我千里送茶的深意。但归根结底,他是属于高山的,他已经习惯了云雾茶,也悟出了茶中真谛。这种笑看云起雾落的境界,使他的入世生存卓尔不群,表面看,他失去了许多,实际上,他的收获更多,远非常人所能企及……

与众不同的人,不必为自己的孤独,徒劳地进行解释。

茶杯起落之间,刘邺脸上难得浮现出来喜悦,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亮光,尽管只在瞬间,却被我扑捉到了。惹乱了他的淡定,我却不觉得罪。因为我知道,真挚、相知、无欲的友情,是他支撑自己走向生命终点之前,所能感受到的最大宽慰。

我从刘邺身旁立起身,独自来到阳台上,因为又想起几天前,与卢杰依依惜别时的情景。那天,当我终于抬腿要走,他忽地跳下床,袜子也未穿,接着就几乎跌到在地。几番央告过后,他由爱人搀扶着,坚持把我送到了楼下。惨淡的夕阳下,他将身板挺得笔直,高声与我道别,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亮光,完全不像是一个病人。我知道,他用这样一种姿态,是在让我安心离去,也是在向这个世界,倔强地昭示做人的尊严。

刘邺也来到阳台上,与我并肩而立。窗外,暮色四合,黑沉沉向我们压来,但我分明看到很远的地方,猛然闪过一道奇异的亮光。

我不由得一惊:难道是卢杰,他在远方看着我们?

或者说,我们站在遥远的这里,却依然吸引了他的视线?

我逐一寻访友人,本是想要靠近灯盏,却原来,在友人心中,自己同样也是一盏灯啊!

有灯光照耀的心灵,注定是温暖的。心温暖了,生命便恒久布满亮色,不会阴暗。

都市让人冷漠,一致冷漠的外表下,是内心完全变形、几欲狂乱的各色人等。每个人,心怀无尽的悲凉,都在寻找闪亮的灯盏,煎熬过春、夏、秋、冬,却很少会想到自己,想到把自己也化作一盏灯,燃尽沾满尘埃的卑微,为同样卑微无助的人们,照亮通往未来的崎岖小路。

已经在都市里滞留太久,我庆幸拥有这段旅程,度过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日子。否则,我不会真正理解友情的弥足珍贵,也将错失人生最为深沉的感动,以及永难忘怀的美好。

谁的视线能够穿透层层迷雾,看到远处高悬的灯盏,那他无疑是幸运的。我看到了,而且,余生将永远看到。

而我,也将化作灯盏,静静地燃尽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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