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面煮疙瘩

作者: 柴然2021年03月29日情感日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几次与新疆诗人周涛交往。除诗歌散文的交流,因他老家为山西榆社,抗战时期又出生在上党盆地,大家同为太行山人,仅聚一起忆往,就有很多共同话题。

说起童年往事(那时候他生活在繁华的北京城,而非穷困的太行山乡),其中有一件事,他是那样记忆犹新:有些早晨,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总能听见小脚奶奶在灶间忙碌着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缠足的奶奶,多半辈子都在榆社老家度过,多会做的,也只有家乡饭,一般来说,他也爱吃,也还能吃。可有些早晨,他在温暖的小被窝里,一听见灶间有啪啪啪的拍手声,他一下就会从睡梦中坐起,大喊完了,完了。

那啪啪的拍手声,就是缠足的奶奶在锅边拍玉米面煮疙瘩呢。

他最怕吃的,便是这玉米面煮疙瘩。下咽十分困难。

另一位诗人,是老家亦为山西榆社的刘文青,我的至友。

一次,朋友请吃饭,开车在太原城转了大半天,结果拉他到了郊野一家黑黢黢的粗粮馆。这已让他满肚子不高兴了,可谁知才嚼几口蒜泥拌苦菜,劣质散白酒还未饮二两,粗粮馆脸色紫红、黑大胖的老板娘,倒将一大粗碗玉米面煮疙瘩端上来。刘文青一见,身子一窝,腰都软了(他原本腰背就有点弯曲)。他把筷子放下,歪着脑袋点了支烟说:“我从榆社老家来太原,就为了不吃煮疙瘩。知道在这儿也吃煮疙瘩,我何必费那么大劲儿从老家出来呢。”

我打小也难以下咽这玉米面煮疙瘩。若是往汤里撒点酸菜,炝点油,扔两个盐坷垃,还好点;仅就一根萝卜老咸菜,少盐寡味地吃,腹中饥饿难耐,也是一件挺发愁的事。

在这之外,是更加难以下咽的玉米面干疙垒。太原这地方,有一种叫拔烂子的,和陵川人指称的干疙垒相近。不同的是太原人吃拔烂子要加葱花炒一下,拔烂子本身也多用白面,且是裹着碎土豆上屉蒸的;干疙垒,顾名思义,就是把玉米面放在锅中加水干圪炪一下。尤为最甚,是仅掺一点玉米面的糠麸干疙垒,它似乎能穿透你的味觉记忆,多少年以后,你只要一想起它,那咀嚼好大一会儿还堵得满满两个腮帮子的糙干涩苦——开水都送不下去,当刻就能回到你口中。实际上,一锅玉米面干疙垒,已经让你吃不消了。小时候,我放学回家,只要见锅里圪炪的干疙垒,马上就能嗷嗷咒骂起来。端起粗碗吃的时候也一样。吃完都不肯作罢甘休。

贫寒人家的孩子,对各种吃食的记忆最甚。好的甚,赖的更甚。非人下咽的东西,它们即使弥补过人与土地间宽大的缝隙,那也是令人沮丧,令人生厌的。小孩子就一条,人之起码欲求,他可不管家中到底过得有多苦。

如两位诗人记忆中的玉米面煮疙瘩;如我记忆中的玉米面干疙垒,更加难吃、也更加难以下咽的糠麸干疙垒,还有同样难吃、也同样难以下咽的糠疙瘩,皮疙瘩,黍糠疙瘩——比它二哥窝窝头难吃一百倍,比它大哥白面蒸馍难吃一千倍;还有,如母亲、姥姥记忆中的杨树叶,柳树叶,槐树叶——可不是纯洁莹白甜美的槐花,那呵在嘴里,似乎就化了;树皮——也不仅仅是榆树皮,榆皮面反是少有的美味,是各种树皮;当然,还有天下第一难吃的淀粉疙瘩——把玉米秆晒干碾成面后蒸成窝头状。我出生前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村中乡亲,多数人因吃它得了大肚病。母亲当年的大肚病便颇严重。还有的乡亲,就因吃它(也只能吃它,没有别的)命丧黄泉;“那是一肚子石灰呀。”这是母亲的原话。

再有,就是留在姥姥和大姥姥记忆中,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抢出来的几粒大米了。这充满了恐怖与凶险。姥姥说,吃这米做的饭时,还心跳手抖,碗都端不住。大姥姥一个侄子,因这样偷米被抓,当场便让小日本开枪打死了。大姥姥说,他被老皇枪决时,才14岁,人又文静又聪明,是少有的好孩子。姥姥和大姥姥他们,先是找到日本人的运粮车,乘车夫不备,拿剪子照装粮食的麻袋上一捅,马车前行,捅开的窟窿便开始往外漏粮,他们潜行于车后,用簸箕和笤帚再把漏到地上的粮食——更多是尘土和马粪,一一收起。这是从虎狼口中夺食,无异于赴汤蹈火。

对于这段苦难的岁月,我真不知道除了铭记,更多的应该是诅咒还是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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