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岁月偷走的事物

作者: 姚文冬2021年11月12日生活随笔

我很小的时候,有人深夜爬上了我家屋顶,父亲小心地坐起身,侧耳听了听,猛然一声叱呵:“哪(谁)?”在寂静的冬夜,这声叱呵极具穿透力,屋顶的脚步顿时慌乱,接着就是“咕咚”一声闷响。“跑了。”父亲说,“都睡吧。”早晨醒来,我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

清早,在房后看到一摊白薯干,准是那人跳房时洒落的,慌乱中他提着空篮子跑了。篮子是我假设的作案工具。那时家家只有篮子、筐、粪箕子、簸箕这几件用具,他总不能背着筐或端着簸箕爬人家的屋顶吧。母亲的话也证实了我的假设,她说:“要是篮子丢在这儿,就能认出是谁家的。”我急得抓耳挠腮,恼恨他没把篮子丢下,但父亲的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他叮嘱我们说:“谁也不要声张。”

通过辨认一只篮子就能“破案”?这不奇怪。有一次,学校勤工俭学,让每人交一粪箕子牲畜粪,这可愁坏了我,那年月牲畜粪比粮食都金贵,到哪儿去拾呢?通过观察,我发现马二姥爷家的猪圈里堆满了牲畜粪,牛的、驴的、马的,应有尽有。马二姥爷勤快,整天背着粪箕子拾粪。我灵机一动,偷偷把粪箕子扔进他家猪圈,准备天黑后再去装粪。但天还没黑,马二姥爷就把粪箕子送回来了,他居然认得是我家的。母亲疑惑不解:“我家的粪箕子长腿了吗?”

那年月,总有人家丢东西,房檐下挂着的苞米棒子、陶罐里的鸡蛋、新买的手电筒,还有篱笆上刚长熟的倭瓜和葫芦。如果一个主妇在习惯的时间去鸡窝里摸鸡蛋,鸡窝空空如也,那并不是鸡没有下蛋。

一次,堂哥家被盗,他的一件毛衣丢了,嫂子去打酱油,路过王三家,看见王三穿着那件毛衣在街头站着,还问嫂子合不合身。嫂子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王三听嫂子一说,也很惊讶,他说,是小刘庄刘某某的二小子卖给他的,花了二十块钱呢,闹半天是偷的?看来,乡村的小偷智商并不高。嫂子就向王三要毛衣,王三说你得给我二十块钱,两人就争执起来。嫂子说那就报案吧,王三说报案就把那孩子毁了,这才不情愿地把毛衣还给了嫂子。

若是丢了钱才算是大案,但好像很少发生。不过,这种倒霉事偏偏让我姥姥遇上了。姥姥出门从不上锁,终于,她压在炕席底下的七十几块钱不翼而飞。望着土炕的浮土上尚存的钞票轮廓,姥姥号啕痛哭,怎么也劝不住。姥姥不是爱钱的人,怎么会这么伤心?我琢磨,姥姥一辈子对人不设防,却终于因此吃了亏,她一辈子恪守的美德被人践踏了,这应是她伤心的根由吧?丢钱后没几天,姥姥就患了感冒,一夜间转成肺炎,凌晨就去世了。她伤心的原因成为一个谜。但舅舅执意把姥姥生病、去世与丢钱联系在一起,并一口咬定是村里的电工小四偷的。小四每次来姥姥家收电费,姥姥都会把炕席掀起来——这成为舅舅推理的重要依据。

多年后,我在街头遇见小四,他的嘴里只剩下几颗牙齿了,尽管还不到五十岁。我跟他并不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舅舅的那个推理。看到他就想起了姥姥,但不知怎么,我一点也不恨他。不知舅舅还恨不恨。逢年过节我们怀念姥姥,舅舅总是懊悔没及时送医院,他被一场感冒给“骗”了,然后就号啕痛哭,像姥姥丢钱时一样,连声调都一模一样,却只字不再提小四。同样,我也不情愿把那个爬上我家屋顶的人叫小偷,更别说“贼”这个刺耳的字眼了,他不过是一个饿坏了的乡亲。

母亲也像姥姥一样老了,也秉承了不设防的性格,出门从不锁门,我每次回家,都看见门虚掩着。也不怕丢东西?我问母亲。母亲说,哪还有人啊?这一条街,就剩我们几个老古董了,然后她就像汇报工作一样,说一些新奇事——谁去世了,谁得了重症,谁家的闺女跟她姐夫跑了……最近的话题是,开发商在老公社院里盖的商品楼烂尾了,她像一个智者似的撇了撇嘴说:“住在楼上,柴火放哪儿?”

但没有一件事是说谁家被偷了,或谁因盗窃犯了事。这使我相信,那些小偷小摸的事,不过是贫寒岁月的一个注脚,与人品关系不大。如今,这种事在乡村绝迹了,就像身上的虱子,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消失的,还有牲口棚里的牛、马、骡、驴,猪圈里的猪,散养的鸡,挂在墙上的农具,还有草垛里、墙根下的捉迷藏游戏……这些熟悉的东西,倒像是被岁月偷走了。

被偷走的,还有人头攒动的夜晚。那年月,人们喜欢聚在别人家唠嗑,直说到哈欠连天,但不是谁家都能聚集人,得是有人缘的。晚饭后,母亲就急着收拾饭桌,扫地、扫炕,因为很快就会坐满一屋子人了。因为这种习惯,左邻右舍,乃至住得很远的,彼此也都知根知底。我怀疑,那个深夜爬上屋顶的人,说不定就是我家的常客。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只在屋内喊一声,就继续安心睡觉,事后也不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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