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面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5月11日生活随笔

科尔沁人幽默诙谐,创造了很多辛辣喜乐的民歌——《万丽花》《高小姐》《维胡隋玲》。他们身材结实、宽大。在通辽的火车站和汽车站等车的蒙古人,仿佛是一家人,至少有血缘关系。他们有相貌气质上的近似性,看得出却说不出。科尔沁的男人适合被画成肖像画,他们的表情在缄默中包含变化的丰富感。男人的鼻梁直,嘴的线条鲜明,有黄眼睛和灰眼睛的人,他们爱吃荞麦面。

科尔沁人不对他人奴颜婢膝,给他们天大的好处,他们也不愿意谄媚对方。追求自由的人讨厌谄媚。谄媚里面有一半是欺骗,另一半是失去了自由。科尔沁人爱吃荞麦面。

科尔沁人走在白茫茫的沙坨子上,晒热的沙子可以治疗风湿病。沙坨子凹处的泉水甘甜怡口,那是小鸟和牛羊的水源地。张作霖的兵士抢占了好草场和好耕地,把科尔沁人赶进沙漠里。所有在沙漠里长大的人全都骁勇善战。他们喝了沙漠里的水,吃了沙漠上生长的庄稼,变得倔强。僧格林沁和嘎达梅林都是科尔沁人,他们永不屈服。科尔沁人身上的血比别人流得快,容易冲动,科尔沁人爱吃荞麦面。荞麦面做的猫耳朵汤何等美味。我写下“猫耳朵汤”这四个字时耳边已经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似奔雷,如泄洪,那是科尔沁人手端大碗吃猫耳朵汤发出的音效。大碗放在嘴边,右手用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汤,像用石块堵住河岸决堤的缺口——轰隆隆。一碗下肚,第二碗接着轰隆作响。他们咀嚼吗?肚子比嘴更需要猫耳朵汤,口腔不应该挥霍太多的时光。一般说来,人吃美味都采用吞法,细嚼就没什么味道了。你看猫吃鱼,鹰吃兔子,鱼吃虾都不嚼,科尔沁人吃荞麦面猫耳朵汤也可能不嚼。反正我不嚼,猫耳朵汤进我嘴里如武生在戏台上翻跟头,三两下顺光滑的食道进入胃囊,它们回家了。

我祖籍在科尔沁的科左后旗,出生地和生活地点在内蒙古和辽宁的城市。随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地显示科尔沁人的个性。海水退潮之后,沙滩上的贝壳才历历在目。科尔沁人的性格好与不好,让别人去说吧,我们只说荞麦面。我越发爱吃荞麦面,如同越发爱喝红茶。我觉得自己像那位到法国小镇参加马拉松比赛的日本选手,他跑啊跑,跑到一个地方停住了脚。他觉得这个地方十分适意,就不走了。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人们现在也不知道那位日本选手身在何处,只知他跑到一片树林停住脚,走进去再也没出来,忘记了比赛以及一切。有人说他是怪人,我觉得说他是怪人的人才是怪怪的人。他跑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找到那片树林,即使这片树林不在法国也要钻进去不出来。对我来说,这片美好的树林就是荞麦面和红茶,组合成科尔沁的血肉。

荞麦面你好吗?我看到灰色的(也有发红发黑的)荞麦面,觉得幸福就在身边。平时吃饭,有什么吃什么,果腹可也。但每次看到大碗里的荞麦面汤,心里不禁浮起许多赞颂词,福气太大、洪福齐天。遇到贤达之士,他们谈到世界局势,谈股市、高铁、小说、书法之时,我每每想把话题转到荞麦面上。我跟他们谈猫耳朵汤和拉拉汤。猫耳朵汤前面已谈过,现在说一说拉拉汤。此汤与北京人士说的疙瘩汤是一回事,食材是荞麦面。疙瘩汤由于有了荞麦面而熠熠生辉。科尔沁人称疙瘩汤为拉拉汤。水沸,把和好的稀面转圈儿下进锅,便有了一片盛世风光。汤里可以随便放什么蔬菜,科尔沁人喜欢放一些肥羊尾、奶油。我只放菜,西红柿、生菜、黄瓜片都不错,卧俩荷包蛋也行。盛进碗里,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指自己的耳朵)。上帝给世界造了那么多东西,不独山峦海洋,还有香蕉榴梿这些奇怪的美味。上帝没忘记造出荞麦,这是多大的恩惠啊!上帝造荞麦的同时造出了红茶、玉米面“杰日玛”(炒面),太够意思了!上帝啊上帝,你谁都没有忘记,心里始终装着人民。

月夜,荞麦地里的白花为大地绣了一件纱衣,月光照过来抢这份功劳。白昼里,蜜蜂飞到荞麦花上采蜜,如同给白花钉上一枚枚金黄的纽扣。我站在荞麦地边上会想起猫耳朵汤和拉拉汤,这里是它们的祖籍。荞麦施展了怎样的魔法才结出了荞麦?这个秘密没人告诉咱们,荞麦花不说月亮不说,锅也不说。科尔沁人不管吃多少羊肉,垫底的还是荞麦面拉拉汤。他们唱着情歌,喝着烫嘴的红茶,抽着旱烟。他们血液里的肝糖来自玉米面和荞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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