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夜色一径秋

黄昏和夜的距离，有些像人的上眼睑和下眼睑之间的关系。没有很清晰的界限，如同一个打盹儿的人，渐渐的有睡意袭来，那上眼皮开始发涩迷离，开始还要硬撑着睁大眼睛，却抵不住睡意的覆盖，终于上眼睑撑不住了低垂下来，眼睛便合上了。于是，夜，便像一张巨大的帷幕从天际线缓缓碾过来。城市开始由远而近的影影绰绰，星星们约好了般聚拢过来，转瞬间，星光密集地挂满了天空，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商场酒店橱窗的灯光透出来，又折射到湖里，落满一湖的璀璨。这时候的湖水，是半静寂的，湖心中间木制的刷了原漆的小径，开始有零落的人轻轻走过，间或一两声脚板踩上去的吱呀声，看到人的影子是朦胧的，有些飘，人在远处缄默着远眺，凌波微漾，夜色变成一支笔，开始涂抹这秋的晚。

江南小青砖砌成的小径，一直是我喜欢的，依在湖边的，绕成各种很艺术的团案，古朴而神秘。走进去，是湿漉漉的清凉，栀子花的香气从茂密的树丛中浸出来，一片片青翠的竹林也是精琢了图案的诗意。感觉是到了尽头了，蓦地，眼前又伸出一条，通向更深幽处。那深处，也是终日里透着一层薄雾的，有些天上人间若隐若现的缭绕，也因了靠在湖边，粘了水蒸汽的缘故，小径便总是湿漉漉的有些滑。几步便可见“路面有青苔，请小心脚下滑”的字牌立着。走一步，看一眼，心里便是无端由的暖。

在这夜色的湖边，年纪轻一些的人，在围着湖边转圈儿。仨一群俩一伙儿，叽叽喳喳，窃窃私语，谁也不去理会他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走着，说着，打着闹着嬉笑着。他们不在乎周围的景致，却成了一处不可忽略的景致。这些人儿是流动的动画，是有声色的立体画面，湖水却成了画面后静止的背景。这是夜的一幅局部的画，恰恰是应了那句“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之境。

也有几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在散步，是决不肯并肩而行的。一前一后，甚至丈夫将妻子远远甩在身后几丈远，如若路人，要凭直觉，晓得那是一家子，但那气息，分明是相通的，很远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默契得很。再后面呢，却跟了一对母女，小囡囡不过四五岁，梳着长辫儿，浅蓝色短裙，小小的身躯一步一扭，小脚丫在青石板路上一跳一跳地乱踩。她几步蹦到湖边，伸手指着那一团团荷叶，要妈妈去采莲蓬给她。那妈妈就低声呵斥，不可以的，看湖的伯伯要来抓人的，囡囡快走啊，爸爸电话来催了呀，要快些回家的呀。这又是一幅画，另一个局部的画，是人间烟火形式的工笔画。

这一条原漆的木板路，一直切入至湖中心，到顶端又往两边散开去，湖水便被切割成亮晶晶的大扇子。散开的亭子里，是老年人固有的地盘。夜色朦胧，阿姨伯伯一齐出场。京剧的半壁江山，沪剧的委婉千转，各自开场。唱沪剧的阿姨胖胖的，卷发是染了不肯服老的酒红，用发胶一丝不苟的定了型，涂了很厚的香粉，嘴巴那一抹鲜艳的红，不觉媚俗，反觉鲜艳活泼得很，即使没有风，老远也闻得到身上飘来的紫罗兰的香。她唱沪剧《燕燕做媒》，"燕燕也许太鲁莽，有话对侬婶婶讲，我来做个媒，包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兰花指肥粗却灵活，那眼神，看着拉琴的伯伯，是一团火苗，拉琴的伯伯，笑眼对视一下阿姨，拉琴的手臂便要飞起来撒欢儿，那琴声，脆生生的蹦出去砸在水面上一样，真真的让看客看得，湖水荡漾，藏在胸口里的一颗心也顿觉荡漾。再偏过头去看湖里的荷，水珠儿在荷叶上比赛般的打滚儿。那一池的荷叶啊，你挤着我我拥着你的，随着琴声，轻轻地摇，轻轻地摇··。摇醉了那探出脑袋的莲蓬一孔一孔的心事，溢出来，溢出来，这一片开始变成了笔墨浓重的水彩画。夜开始深了。

夜深了，江南的夜是有分量的，有甜腻腻的湿潮，是一日里好时光的堆砌。湖边的长椅上，开始有人坐上去。人是无声的，那身子是对着湖水的，面孔也是朦胧的背着光，湖里的光，是赤橙黄绿的倒影，影子的身子在水里是软的，没了棱角的绵软，一层层叠上来，被水面的波纹一阵阵打散，又缓缓聚拢起来。游丝般的碎花在湖水里轻轻舞着，不思归向地游移着。夜越深，越觉出这静，静的听得见坐着的人裙裾挪移的窸窣，看得到掉落在湖水里的心事，心事是悲喜参半地伫立着，沉落下去，被那些灯光的倒影围拢着，却执拗的又浮上湖面。那躲在荷叶中不知名的秋虫，一阵阵浅吟低唱，听起来柔柔颤颤，一声接一声诉说的，都是阅尽人间的好光景。也还是季节的心事在深夜里的呢喃。这夜色，掩盖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悲欢故事。湖面上，星星的光愈发密集，仿佛也要把心事投向这一池湖水。

远处，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隐隐传过来。寒意是一点一点沁入的，湖中心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扑棱棱拍打着水面，又盘旋着飞向远处。亭子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喧腾不见了，是曲终人散了，人人带着那无限的心事，回家了。夜的这只笔，也涂抹完了最后一笔色彩，天上的星星伸出长臂，终于，要将这画卷收起来了。香色依旧在，却是空枝对晚风，那遗落在青砖小径上的，是秋的心事，在沉静中，开出一串串月影花影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