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雨

作者: 南吉泽仁 2015年11月04日散文随笔

雨天,花开得鲜明耀眼,草叶丰厚饱满。

我沿着金家沟的玉米地边细数着一排齐齐的向日葵,数到第十七棵,就一头埋进去割猪草。手中的镰刀是羊,兔,或者是鹿,每割一下,我都听到它们在诚实而愉快地咀嚼。头顶上方的玉米花迎着风雨来回游移,不时落下成串雨滴打湿我的额头、睫毛,一眨眼又浸入眼眶里,像充满了泪水。玉米杆长得粗壮油亮的地方,猪草也水嫩浓密,我沉浸其中,突然,贴地露出一根湿漉漉的小青蛇,我尖叫一声,惊吓了青蛇,它水一样游回了草丛里。再去接近那片猪草,我双手瑟缩着,背上那半背篓猪草,我急急的向着金家沟那条狭长的小道走回家去。寨口,建康和东平头顶着水麻条扎成的草帽迎面跑来,他们神情慌张地说,你的奶奶和辛曲木呷在平牛板打仗!奶奶秉性刚烈,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并不意外,只是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我不确定自己是该沉着,还是跟建康和东平表情一致。我们踩着零零碎碎地步子来到平牛板。雨停了,平牛板上落满了白色小珠子,像雨后萌生的白菌子。建康和东平蹲身去一颗颗拾起,递给我。我捧起属于奶奶的象牙佛珠,却不得奶奶的音讯,她蒸发了一样。我站在平牛板上大声朝远处的小草坪,更远处的公社呼唤奶奶,带着哭腔,这样的声音感染我流下了泪水,那温热像另一场雨。泪眼中,奶奶穿着红藏衫和青布裤子朝平牛板走来,她头发凌乱,落魄不堪,腋下夹满了成捆的青布条子。见着我,她急切地打开双臂,将我深深地包藏起来,散落的青布条像一只中箭的鹰哀伤遁地。

回到家院,奶奶将我背篓里的全部猪草倒进了猪圈里,几头山猪哼哼着围拢来吃。卸下了背篓,背上的湿衣服被风吹得冰凉,身体却瞬间像长了翅子一样轻盈。紧挨着我家藏房的獐子房门半掩着,建康和东平蹲守在门外,我会意地走向獐子房,我们屏住呼吸朝门缝里窥看着,房内悄寂深暗。吱呀一声,建康推开房门,一道光线跟了进去,火塘盛满了冷炭灰,铺展在火塘边上的竹蔑巴泛着古铜色泽,上面放着半碗清茶和几个烧焦的洋芋。建康走上前一脚踢倒了半碗清茶,倾倒的碗在竹蔑巴上摇晃不定,他又抬脚去踢洋芋时,大门后方传出深长叹息,獐子房像是具有着生命,我们惊惶地逃出了门外去。嵌在獐子房上的单眼窗户用半张油纸遮挡着,建康搬来几块石头磊放后,站在上方往里探,接着朝我们招手,我和东平随建康再次谨慎地进入了獐子房。大门后开着一道小门,门内散发着辛辣的酒气,几个南瓜和许多洋芋从门口一直堆进了一张床底,床上酣睡着辛曲木呷,他满脸通红,张着嘴呼吸,不时吐一声长长的叹息。面对这样一个敌人,我们个个眼里充满了复仇的光芒。想起奶奶凌乱落魄的模样,我捏紧小拳头砸向了他的胸口。他并没有醒来,只是翻动了一下身子,背对着我们又睡去,并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建康清澈的大眼睛环视小屋后,把目光停在了东平头上,接着他取下自己头顶的草帽盖在了新曲木呷的头顶,我们相互都发出了隐秘地笑声。这时,东平也伸出了拳头,就快接近辛曲木呷的后脑勺时,她打开了拳头,用拇指和食指去捏住辛曲木呷的鼻子,忽然,辛曲木呷转过身来,像一头危险的猛兽,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眼睛布满了血丝。我们又一次飞奔出獐子房,浑身鼓荡着巨大的劲气。

黑夜来临时,天空缀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像众人在眨动眼睛,细听一场温热的雨声。我和奶奶在晒楼上听收录机,并用指头不停地拨动着机身上的一个小齿轮,里面就会传出说话声、唱歌声,夹杂着刺耳的噪声。我想象着那些声音附有的各种面孔。楼下有人高喊张大嬢,奶奶嗖一声就下楼去了,我也跟着下楼,锅庄边立满了人。除了公社的文书和书记,还有些陌生人。最显耀的是一个体态雍容的女人,她一头大卷发,着一套麻灰色西服。见着奶奶她就迎上去拉住奶奶的手,摩挲着,说一些安抚的话:“大嬢,我的父亲吃酒吃疯了,动手伤你了,我们九兄妹领着他来向你赔罪来了。”说完,她从众人身后拉出辛曲木呷站在奶奶面前,辛曲木呷深深地垂着头,像长在河岸上的柳。奶奶招呼众人围火塘落座,火塘里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膛,透着肃穆和紧张。奶奶并没有为客人们在火塘上熬一锅茶,就只默默地坐着。文书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一本红壳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开始陈述:“1983年9月21日,在平牛板上,秋佳说要卖一头菜牛,吴达和张大嬢就商议着合伙买下。辛曲木呷在场听到后,称自家也有菜牛要卖,为什么吴达和张大嬢非要买秋佳的牛,而不询问自己一声。张大嬢说,是秋佳先提出要卖牛的,再则说,买卖自由。辛曲木呷便伸出‘爪牙’扑向张大嬢欲打。挣扎中,辛曲木呷顺势扯断了张大嬢颈上的佛珠,还撕破了她的藏褂子。此事有秋佳和吴达作证。“奶奶在火塘边,一遍又一遍地用围裙抹着泪、拭着鼻涕。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奶奶,都在眉头上皱起一个又一个疙瘩。只有我一直看着辛曲木呷,他仿佛又独自坐回了平牛板,悠然地从腹前的皮革烟袋里取出一斗叶子烟,对着火塘的炭火点燃后,吧嗒吧嗒地吞吐起烟雾来。他眼睛里的血丝在逐渐退去,只是又多出了两簇跳跃的火苗。火塘里的柴火燃得旺盛时,噼啪作响。书记清了嗓音,声音清泉一样宏亮:“汉族人赔礼用大红鸡公,藏族人赔礼用绒巴茶,彝族人赔礼用荞子酒。邻里有仇不过夜,今晚,辛曲家郑重提出向张大嬢赔礼道歉,佛珠不该扯断,藏褂子更不能扯烂。”辛曲木呷的儿女们都低下了头,他的胖女儿一直搓揉着双手,文书的笔在红壳本子上作响。辛曲木呷一斗烟抽完,拿起烟杆对着鞋底哒哒哒地抖起烟灰来,他的胖女儿见状,动作利索地拿起挎包,走近奶奶,取出白酒和糖果摆放在奶奶面前,接着,其他的儿女们也纷纷起身将带来的礼放在奶奶面前。礼越垒越高时,奶奶起身在火塘上熬了一锅奶茶。一锅茶见底时,奶奶笑了,放下了白天发生的一切事由。

后来几天里,我的衣兜里都塞满了糖果,我和东平、建康我们坐在平牛板上咔嚓咔嚓地嚼糖吃。嚼完最后一颗糖时,东平的嘴唇闪着光亮,她说:“真好,打仗能有糖吃。”我说:“不好,奶奶的佛珠和藏褂子都被辛曲木呷毁了。”东平说:“打仗那天,我的奶奶在小草坪割厥草,她远远看见你奶奶从路下方经过,一边走一边猛力地撕扯着身上的褂子…… ”

天空又飘起了雨,我舔舐着嘴唇上余留的甜蜜,记起金家沟的玉米地里还有几行猪草没有去割。雨水充沛的时候,猪草会在一夜间荒芜了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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