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英婶子

1982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我们村把集体的土地承包给个人，我家分了八亩地。为了能照顾到家，父亲离开了单位回家开起了小卖部，这样农忙的时候也能照顾到家里的营生，平时闲散的时候，父亲就在家里照顾小卖部的生意，他经常招呼街上的老人来小卖部里喝茶聊天讲故事。

自从我们家的小卖部开始营业了，农活忙的时候我们放学回来父亲就从小卖店里拿给我们面包和罐头。那个年月能吃上面包和罐头就是最优越的生活。

放学后我经常在小卖店帮忙里卖货，我很快熟悉了每件商品的进价和卖价。我的心算珠算都很快，我在家里卖货爹妈都很放心。

父亲经常在人面前夸我，说我天生就有经济脑瓜，是一个做生意的苗子。

那时的农村人生活还不富裕没有消费能力，大家主要购买生活日常用品和烟酒之类的东西，只有娶亲生子红白喜事的人家才多买一些烟酒糖茶之类的招待客人，每个月的营业额也就几百元左右，即使这样家里每个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

一天早晨，我的父母都去菜园浇菜地，菊英婶子来到我家小卖部，她家里正在盖房子，买了二十瓶白酒，三条青岛牌香烟。

菊英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商量说：“文梦，婶子家钱打不过转了（钱紧张）二十瓶酒一共三十二块钱，俺先给付清了，三条烟九块钱记账行不？等俺去赶集卖了鸡蛋再还你家钱。”

我有些为难地告诉菊英婶子：“俺家店里还没有欠账的，要不你在这里等会，俺去菜园问一下俺爹这事怎么办？”

菊英婶子比我父母大十几岁，可能是因为她的老成，‘菊英婶子’成了她的官称，村里人不管老少都称她叫菊英婶子。她家和我家是邻居，就住在我家西边。她的男人福奎大伯参加过抗日战争，在孟良崮战役中腿部负伤，部队派人把福奎大伯送回了崤山后，福奎大伯的腿残了，干不了重活。

这时正好父亲回来，菊英婶子红着脸把情况向他又诉说了一边，父亲听了说：“不用记账，那三条烟不收钱了，我家没有劳力去你家帮忙盖房子，这烟就算我送你家的了。”

父亲又包了一包茶叶，递给菊英婶子。

我心里暗自算计着，三条烟加上二两一包的茶叶共计十七元，就这么白送了多亏呀！

菊英婶子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不知说点啥好，她的眼里汪着泪花，嘴角一个劲地颤抖。菊英婶子努力咬住颤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粗糙的的手去抹已经淌下来的泪水。我发现菊英婶子的手上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深深的口子里灌进了泥沙，时间长了泥沙已经嵌进肉里，手上一道道深深的黑印。

我看着菊英婶子，突然感觉心里酸酸的。想起前几天胳膊擦伤我去赤脚医生那里做包扎时要的纱布和胶布，我找出来，爹把胶布剪成一个个窄条条帮菊英婶子把手指头的裂口缠上。

菊英婶子端详着两只黑乎乎的手上一圈圈雪白的胶布条咧嘴笑了：太好了，这样好，我就不遭罪了。每天我最犯愁的就是用水的时候，两只手一沾水钻心的疼啊。

菊英婶子那会儿还没到五十岁，可是看上去有六十岁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菊英婶子就没换过衣服，五冬六夏一直穿着土灰色咔叽布上衣，蓝色裤子。她的皮肤被风吹的顺着纹路有一圈圈的鱼鳞状，皴皱的皮肤有些僵硬，她那双失神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无奈，灰白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脸旁，一会一声地叹息着。

菊英婶子嘴里不停地叨咕着：“唉，文梦她爹，看你们家多好，你们有福气啊！养了三个闺女，闺女不用操心。俺家里四个小子，愁死了，你福奎哥一条瘸腿啥也干不了，每年靠政府发的四十几块钱的救济款。刚办完了两个儿子的婚事，老三也到了要娶亲结婚的年纪了，不盖房子不给聘礼人家姑娘死活不来，可这钱上哪弄啊？两个大儿子已经花完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下一百多块钱的饥荒。可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儿子打光棍呀。唉……俺和孩子他爹这把老骨头熬干了砸碎了也榨不出什么了，眼看着以前的饥荒没还上又要借新饥荒了。你们家没有儿子，不用攒钱。俺家老四也快二十了，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呀？唉~想当初养这么多儿子干啥呀……这日子啥时能熬出个头”

菊英婶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前一句后一句地说着：“本指望家里养的肥猪能卖个百八十的，谁知喂养了半年又赶上猪瘟，唉，没个活路了……现在家里实在没有钱了，能卖的粮食都卖了，还不够买砖瓦的钱。姑娘家人捎话来说，‘三大件一定要给一件，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随便给个啥都行，’唉~这三个物件那件也不便宜啊。人家说了，‘别人家给三百元的聘礼，你们家没啥钱就给一百吧，一百元的聘礼一分都不能少啊。’盖房子需要钱，办婚事需要钱，唉……没有活路了，愁死个人啊……”

菊英婶子颠三倒四地唠叨着，想起这些闹心的事，菊英婶子又开始哭天抹泪，我爹安慰了菊英婶子，告诉她不管有没有钱需要什么只管来拿。

菊英婶子一家四口人全靠责任田的收入。除了留下自家吃的粮食，还要交公粮，提留款，农业税和买化肥，劳碌一年剩不下钱。农村人如果不想点办法，光指着从几亩庄稼地里刨不出几个钱来，要是赶上年馑不好还要赔钱。

菊英婶子叨唠着：“唉，造孽呀！要是有个姑娘就好了，家里种地劳累一年也就是剩下吃的粮食，没有个出钱的道可咋办呀？秃小子们又费钱又能吃累死人呐……好在现在粮食够吃了，可是填饱肚子之后儿子们又想要媳妇了。”

菊英婶子抱着烟酒离去，她的背影越发的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