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影

作者: 晚乌 2016年03月18日原创散文

有人远远地骑着车过来,在看清面孔之前,我已确定她是谁。

这些年,她的活动线路是固定的。小区与这个破败的教学区构成一条直线,她从一端奔波到另一端,身体下的那辆二六式自行车不曾更换。有时候,我会觉得她蹬车走在一条钢丝绳上,试图平衡,心无旁骛而又格外紧张。

小区的房子是崭新的,我没有去过。我相信,作为徽州女人,她能够将屋子收拾妥当整洁,烧出丰盛而又可口的饭菜。她瘦小干练的身体里,有股力量,倔强好胜,这样的讯息,我在十年前就能感受到。那时,我还是个学生,住在宿舍的二楼,她被学校聘为宿舍管理员。我喊她阿姨,偶尔,我会溜达到她的房间,跟她聊天,我们的对话止于彼此问候,接着就沉默了,瞄几眼后,我又溜出来。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在那里我享受不到更多的热情。她住一楼,我们所有的躁动与不安分仿佛都是对她的冒犯。她的诸多职责里,有让我们保持安静的义务;当然,她也有向老师领导汇报的权利。那时,我并不如现在这般安静,喜欢大嗓门唱歌,喜欢光着身子在水房里洗澡甚至拿大盆冷水浇身边的兄弟,而后,我们嘶叫,吵闹。这一切自然是对她的挑战。那时,我们宿舍有种游戏叫“家法”,来溜门的同学,稍有不慎会被我们集体按到在长桌上,脱去衣裤,这样做,我们会获得诸多快感,更能彰显宿舍的凝聚力。被“受害者”猪叫般的喊声惊动,她会走出小小的卧室,抬头张望。我这样的活跃分子,也有遭暗算的时候,被室友按倒,或许我的反抗过于嚣张,那一次,我在她心里成了一粒坏透的果实。这样的判断并不是主观臆断,我从她的儿子L那里得到了证实。L是我们专业隔壁班的同学,住在东头宿舍,是学生会干部,党员。许多年以后,L在闲聊中转述了她母亲对我的评价:老油条。作为本地人,L曾在大学开办里的补习班里读高三,她们母子在学校有诸多熟人,因此,他们身上洋溢着的低调的优越感,我能理解。

世界太奇妙了,转了一圈之后,我和L竟然成了同事。她在周末会出现在L的单身宿舍,替他洗被子,烧饭,整理家务。她的母亲身份,对一群单身汉产生过不少威慑作用。喝酒,泡澡,甚至出去运动,我们都不会轻易招呼L同去。但我们依旧努力工作学习,想成为正派而有礼貌的青年,有一年春节,我们集体去L在郊区的家拜年,他的母亲早早烧好饭等着我们,丰盛的食物,温馨的氛围,除了L,那晚我们都喝多了。第二天,L跑来道歉说,没有陪好大家,改天再请我们去小酒馆。单位年末聚餐,我们学着矜持,喝酒半推半就,浅尝辄止,L却过量了,昏迷不醒。我和同事C抬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桥,送到医院急诊室。在路上,我自作主张,狠掐L的人中,以致破了一块皮。我见到她是在第二天中午,她从C的房间出来,一脸怒气。见势不妙,我转身到卫生间,结果是,她在门外候着我。

后来,L住到我的隔壁。他读沈复的《浮生六记》,跑来敲我的门说,最喜欢芸这样的人。后来,我读书,才发现竟然林语堂认为芸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子。青春年少,我们各自恋爱,购房,装修,最后是搬家。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听见有人敲门。她站在门外,一脸谦恭询问我L跟谁喝的酒,出事了,我暗揣。C当晚给我发来了信息:L醉酒后在街头闹市,被警察带走了,系领导将他接回来,通知了她。

我们都结婚了,除了L,他甚至连女孩都没认识几个。一次学校组织的相亲会上,L红着脸跑去要隔壁酒桌一个女生的电话,女孩嘟囔一句,扭头走了。L的父亲像个影子,他很少提起,直到有天他告诉我们说,父亲癌症病危。此后,她和他住到了学校里。校外的房子已经装修好,空着,等待它的女主人。我偶尔见到她,喊阿姨,她喊我名字,再笑笑。

另外一个冬夜,我在学校散步,跟她迎头撞见。睡衣,棉鞋,散乱的头发,她似乎已经睡过一觉,突然想到什么,就跑了出来。我喊了声阿姨,准备走人。夜晚,尤其寒冷的夜晚,会让人变得脆弱,我是相信的。她的热烈、激愤、无奈以及毫无掩饰的压抑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倾泻出来,看着她的眼睛,我束手无策,也无力安慰一个母亲的爆发,听着,我需要聆听,偶尔说句不关痛痒的话。L深夜不归,她大胆推测,一定在喝酒或者赌博。她在深夜遭遇一场战斗,对手是自己的儿子。迷离、惊恐已经让她不战而退,倾诉俨然是种求助,是对我过往种种的原谅。我看着她流泪的样子,想给她一个拥抱,我为自己曾经的某些小小敌对情绪感到歉意。L从大门进来,手里拿着快餐盒,里面装着肉串。她冲上去打翻盒子,捶胸顿足,老泪纵横。L一身酒气,不甘示弱。他们在一盏昏黄的灯下争吵,她扔掉跟我对话时使用的普通话,用本地方言大声呼叫。我迅速离开现场,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L还单着。她在小区和学校间来回奔走,头发花白,老了许多。一年后,我跟她在公车上有了那个冬夜之后的第二次正面遇见。我喊声阿姨,她“嗯”一声后转身到了车的尾部。我有些失落,低头玩起了手机。后来,在校园抑或在街上碰到她,她再也不喊我的名字,再也不笑笑了。对她来说,那晚的倾诉是一次失误,又或是情急之下的慌不择路,现在,她试图用冷漠来矫正自己曾经的过错。让我这样不相干的人那么轻易地获得了她内心的秘密及柔软的悲伤,她多少心有不甘,比起L,我似乎给了她更多的紧张甚至伤害,一个母亲脆弱敏感的心,我多少算是懂了些。

我后来害怕遇到她,甚至不希望遇到她。她给我出了难题:到底要不要问好打招呼。她身子直直的,脚用力蹬着自行车,从我身边过去,目不斜视。我总会回头瞄一眼她的背影,这样也算是跟她打过招呼吧,我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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