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寒窑

1.

寒窑，曾栖息过一位美丽的女子。寒窑，也曾因这位美丽女子的栖落而成就了一段美丽的传说。

相传中唐时期，有一位当朝宰相王允，为给自己的三女儿择一乘龙快婿，便命人在最繁华的大街上搭建起了一座彩棚，并贴出告示美其名曰飘彩招亲。不知三丫头是春心萌动不知情系何人还是私底下已暗结连理心有所属，便欣然同意。可以想象，一位生就在封建王朝里的相府千金小姐，一位年芳二九待字闺中的青春少女，对自己的未来又是怀着一种怎样大胆而娇羞的幻想以及憧憬。农历二月初二那天，站在彩楼上的王宝钏是桃花粉面衣裙曼舞，欣喜若狂地迎接这场真正由她自己决定婚姻的第一次挑战。那该是一个怎样招蜂引蝶的时刻！而在那些千千万万王孙公子极尽仰望纨绔子弟极尽垂涎平民百姓极尽渴盼的那个彩楼前，那只缀满七色流苏的彩球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一个名曰薛平贵的流浪汉身上，也许是薛平贵高大英俊器宇轩昂的外貌吸引了她，也许是薛平贵眉宇之间留露出来的坚毅自信与威武气质吸引了她，也许三丫头王宝钏天生就有一双慧眼，一眼便能看出薛平贵非等闲之辈，也或许他们俩人早已是两情相悦彼此倾心。

可是当她兴冲冲地带着自己选出的佳婿到后庭拜见自己的双亲，母亲是一脸的愁容，父亲更是怒发冲冠，怎么那么多的王孙贵族你不选，那么多的官二代富二代你不选，你怎么就单单挑了这么一个一没权二没势三没钱四没身份五没地位六没地方住的流浪儿。不行！绝对不行！你大姐夫是朝廷里当官的，你二姐夫也是在政府里吃皇粮的，你如果嫁了这么一个丐帮帮主，你让我们这老两口的脸往哪儿搁呀？我以后还怎么在朝堂里出将入相长呼风唤雨呀？闺女，你还是另选他人的好。王丞相悔婚了。王宝钏听罢则是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她与父亲据理力争，我既然看上了薛平贵，我就要与他白头偕老，我就要与他共度人世的沧桑，不管贫也罢富也罢女儿都不嫌弃。何况父亲大人难道不知道历史上太多的名人典故，西周姜子牙曾经在渭河上垂钓等来周文王而成就一生霸业，西汉韩信曾经讨饭度日辛苦攻读最终追随刘邦而建立功勋，百里奚在功成名就之前也曾做过放牛郎，还有被后人世世代代敬仰以及传诵的孔老夫子，在没有成就美名之前，又何尝没有过陈州绝粮的经历呢？所以我不怕，爹爹，我看好薛郎，我决定与他生死与共。面对如此这般执拗烈性的三闺女，丞相王允是实在没有迂回的办法了，于是他痛下狠心与女儿三击掌为誓，如果执意与薛平贵婚配除非与丞相府断交，与父母双亲断绝一切亲情。王宝钏也着实是决绝刚烈了，于是在父母大人的怒骂声中，在两个姐姐的哀叹哭泣之中，拉起薛平贵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相府的大院。

其实，我宁愿相信这场热闹非凡的飘彩盛会并不是出自王丞相的主意，而纯属三小姐王宝钏为争取个人爱情以及婚姻的自由而设置的一个别出心裁的求爱方式！

而在那样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的禁锢下，在那样一个女子足不出户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的束缚下，一个女子能大胆地抛头露面飘彩招亲，是需要何等强大的勇气和力量！而一个从小养尊处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相府小姐，要与那位一贫如洗的寒门乞丐薛平贵结为夫妻，并且从此以后将与自己所有的亲人恩断义绝，这又是需要何等恢弘的叛逆的精神以及魄力！

我想王宝钏一定是读过《列女传》了。书中讲述的一个个贞洁烈妇以及惠姝贤女的美好形象及其高贵品格也一定是深深地影响了她的人生修为以及品性情操了。要不，我们这些后世的一对又一对前来拜谒她的痴男怨女，又是如何给她在寒窑里苦守十八年的这一千古绝唱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以及啼血的注脚呢！

走出相府的那一刻，王宝钏一定是伤心欲绝了。但是她刷刷而下的泪花里一定是含着另一份难言的幸福的。她握着薛平贵宽大而温暖的手，和自己心仪的男人在夕阳的晚霞中相视而笑。

是的，她背弃了一个封建的王朝！她获得了一场爱情的胜利！

2

那个中唐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寒窑，注定是要闻名于世的。那个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开凿出来的寒窑，注定是要与这样一对才子佳人的名字永世流芳的。

其实，走出相府的王宝钏和自己的如意郎君薛平贵在当时是真的没有哪怕是一寸的立锥之地的，于是在距离长安城南十里以外的曲江池畔，在一处开满了菜籽花的崖畔畔下觅得了这一土窑，方得栖身。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喧嚣仪仗，没有唢呐吹箫，没有红绡罗帐，天地为媒，日月为证，一对璧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既贫寒简陋而又甜蜜温馨的情爱乐园！

薛平贵无疑是优秀的，是睿智的，甚至是卓绝的，正如三姑娘王宝钏所赏识的那样，他才貌出众武艺高强，他心怀苍生志存高远。新婚不久，在曲江池附近经常出没着一匹野马，身上长满了红色的鬃毛，不但四处撒野而且吃人无数，使得当地百姓不得安生，生意人不敢外出摆摊，农人们不敢出门耕地，即使大白天里也是所有的门扉紧闭，唯恐那匹“妖马”出来作祟。

薛平贵是一位何等有胆魄的男儿呀，他决定为当地百姓除去这一害。于是他凭着自己过人的胆量以及一身的武艺，终于将那匹祸害百姓的烈马降伏，从此百姓生活安居乐业，薛平贵在当地也是名声大振，此事很快传到了天子的殿堂，皇帝一喜之下便封了薛平贵一个后军督府的官职在朝为官。

这样的结果对于王宝钏来说无疑是可喜的。这不正是她当初看中薛平贵与众不同才与相府断然绝交的重要理由吗？何况薛平贵的牛刀小试也多多少少让她那段朴素的生活亮出了一点点殷红的生命的底色！

我爱薛平贵！我爱的人我没有看错！我为了他逃离相府我值！

我以为生活是毫不客气地戏弄了这位女子的！

因为她千辛万苦换来的幸福与喜悦却是短暂的，是吝啬的，是昙花一现的。当她本以为可以和相爱的人儿苦尽甘来吴侬软语之际，一封诏书却将薛平贵调遣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关，并且将其督府之职降为了先锋官，去！领兵打仗去！到前线打仗去！因为西凉国的女王玳瓒举兵进犯我大唐万里河山了。

面对与夫君的土窑别离，我以为王宝钏是悲喜交加的。不忍分别却又不得不分别，而且薛平贵天生就是属于那个王朝的，他怀有雄才大略，他学有绝世武功，他文能安邦他武能定国，他平素就怀有济世安民的志向，她应该给他一展宏图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一点从王宝钏将那只彩色的绣球抛到薛平贵怀里的一刹那，似乎就已经看到了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上演的这一幕情景。可是薛平贵这一去结果如何却是王宝钏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然而以王宝钏的才识学养，在个人情感与家国大爱之间，在私人欢爱与家国荣辱之间，她是必须舍小利而取大义的，要不然的话，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又是以何种凛冽的尊严支撑着她在冰冷的土窑里一等就是十八年！

3.

我喜欢唱秦腔戏，尤其喜欢唱那段叫做《五典坡》的戏。其中有四句戏词是这样写的：

昨夜晚做梦好凄惨，

我梦见平郎回窑园。

惊醒来原是南柯梦，

放大声哭奔五更天。

而每每听到街角或者公园里有人唱到这段戏，或者听到广播里或者秦之声里放出这段戏，我都会有一种冷冷的感觉。是的，冷！是无边的凄冷！它是将一个如花似玉的身体孤守在了一个寒冷的土洞里，它是将一段绚烂美艳的青春萎谢在了一个海枯石烂的诺言里！

王宝钏依然是那样至死不渝地等着，无怨无悔！

因为和相府的彻底决裂，即使母亲差人送来的衣物银两她也断然拒绝，我以为王宝钏之所以这样做，无外乎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出于王宝钏人格上的自尊，其二则是对于她和薛平贵之间纯真爱情的坚守。

于是，一个素有千金小姐之躯的王宝钏学会纺线了，学会织布了，学会养小鸡了，也学会挖野菜了。因为她要生存，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她都要撑着这个血性的身体等到心爱的人儿凯旋归来。

至今的寒窑里，还依然陈列着王宝钏当年用过的梳妆盒、烛台、铁铲和竹篮。而这所有的早已锈迹斑驳的物件都似乎给我们提供了许许多多想象的空间。试想想，一个自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豪门贵族，一个自小就诵读着诗词歌赋长大的诗意女子，她是如何在每一个日出的清晨，坐在清贫的窑口对着一面古色的镜子淡淡梳妆，焦急地等着她的平郎突然回转；她又是如何在每一个明媚的午后，轻快地越过崖畔沿着小路去田间地头挖那些被自己已经快挖完的野菜；她又是如何在每一个漫漫的长夜独对着那盏昏暗的油灯和那个散落着灰尘的土炕，将自己无尽的思念以及花样的年华任无情的岁月一点点地蚕食，一寸寸地剥离，直到青丝坠落两鬓斑白！

我以为王宝钏的泪水已经流干！

这是一场永无休止地等待吗？

不！薛平贵回来了！在阔别了十八年之后！

试问，一个女人的青春里可以有几个十八年！

试问，有几个女人可以守身如玉并且耗尽十八年的青春只为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男人！

我宁愿让薛平贵死到西凉国，这样的话，也好让王宝钏早点解脱，早点断了对他仅存的一丝丝念想！

我们是该为三姐感到欣慰吗？是的，不管怎样，薛平贵回来了，即使他已经成了西凉国女王玳瓒的金刀驸马，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土窑里的糟糠之妻！

4

也许是因为三姐在寒窑里苦守十八年实在是太苦太苦了，也许是因为三姐那份为爱坚守的执着感动了后世的人们，更也许是人们喜欢在戏剧的结尾加上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让他们夫妻十八年分别后终得团聚。其实静下心来细想想，无论如何王宝钏是不能再接纳薛平贵的，首先薛平贵是战败将军，他是在战场上被西凉国打败抓去做俘虏的，第一大罪状便是投敌叛国。其次他背叛了与结发妻子王宝钏的承诺，他有原配夫人，而且他的这一个原配夫人为了他和自己的家人决裂众叛亲离，非但如此还抛弃了荣华富贵的生活与他苦守清贫忍饥挨饿，更有一点就是人家王宝钏在不知他是死是活的情况下依旧孑然一身，而他薛平贵不但投降变节而且在番邦招亲是乐不思蜀，这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讲，对王宝钏都是不公平的，何况自小就懂礼仪知廉耻明大义的三姐，又怎能俯下自己高贵的身躯将那个背弃家国的人儿再次揽入怀中？即使他跪地求饶！即使他万般忏悔！

我宁愿让薛平贵死在西凉国！

我宁愿他是战死在沙场上为国捐躯！

我宁愿他是被抓去以后为保全名节被女王威逼利诱誓死不降而血荐轩辕！

我宁愿他是为了回报三姐的那份深深的挚爱而咬舌自尽！

而十八年后，当三姐得知平郎早已仙逝的噩耗，悲痛欲绝郁郁寡欢而死。

我宁愿这出戏是另一场中国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如果是这样，我以为三姐的一番苦守才更显美艳而凄绝！

至少，三姐十八年的苦心等待得到了相应的回报！虽然她等空了！

至少，他们在为坚守爱情付出的筹码上是平等的！

至少，从文学的艺术上来讲，它是将一段平凡的爱情升华到了凄美的极致！

是的，王宝钏可以为薛平贵苦守十八年。苏武不是也为了大汉不辱使命保存名节而在北海牧羊苦忍十九年吗！

但是薛平贵做不到。他回来了，而且满面春风！毫无愧色！

我真为三姐感到不值！

5.

如今的寒窑已经被当地政府重新整修，并誉为曲江寒窑遗址公园供游人观赏。它地处鸿沟南岸，与曲江池水系一脉相承，而“以承袭寒窑遗址文化精髓为核心、以真爱体验为主题、以幸福浪漫产业为主要产业方向”则是他们宣传此处招徕生意的金字招牌。而用汉白玉雕塑成的王宝钏的塑像依旧矗立在土窑的门口，她长发飘飘裙裾漫飞，脸色凄然看不出一丝的喜悦，她的眼中似乎有无尽的哀怨等待诉说，又似乎有盈盈的泪花即将飞迸，看此景象，我的脑海里竟然回想起了那个关于望夫石的传说。

从正门到土窑的小径是用青砖铺就而成，每隔一米就会看到一块刻有文字的方砖，而方砖上的文字内容各异丰富多彩。有“比翼齐飞”、“喜结良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永浴爱河”、“鸾凤和鸣”等。我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是在刀尖上舞蹈！真爱就是这样来体验的吗？真爱就是要将一个女人的贞洁在黑暗的寒窑里苦苦囚禁十八年之后重见天光然后再让世世代代的痴男怨女们一遍又一遍地游览膜拜和瞻仰吗？

不！这已经不是一个高唱贞洁颂扬烈妇的时代！

好在我看到了寒窑遗址公园的大门口，那一尊尊设计奇特构思大胆的创意雕塑，使我在些许的害羞之余，不得不为设计者的匠心独具而击节叫好。因为那些画面只有在《春宫图》或者《新婚指南》里才有。我想去过寒窑的人都已看到，那一对对裸男裸女相拥而坐或者相拥而眠甚或俯仰交合的欢爱图景，无疑是给所有来拜谒它的少男少女们开启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关于性爱的启蒙。门口墙裙上那些用红色釉彩喷绘出的伏羲女娲生子图，更是栩栩如生天马行空，而它如此肆无忌惮的张扬却是将我们洪荒宇宙的人类对于原始人性的呼唤宣泄到了真爱的顶点！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的起源！这才是真正的有关爱情的体验！我们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到世间，就要让它在日月星辰的照耀下光彩夺目灿烂耀眼，就要让它不负韶华的绚烂！

这惊心动魄的美妙时刻，却令我们那个封建时代的小女子苦苦盼望了整整十八年！并且用它千千万万个数不清的漫漫长夜的孤守传颂千古的代价在这一方漆黑的土窑里开出了绝世之花！

回望寒窑，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挂有“五典坡”的牌匾，它在夕阳的余晖里闪出一缕缕耀眼的橘黄，似乎是在向着离去的游人们频频挥手依依惜别，而在距它三尺开外的土墙边，则长着一株娇俏的桃树，而树上的花朵已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