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庄稼长在汉江岸上

作者: 刘云 2015年06月07日散文随笔

月河川道的人们,用四月“油菜花节”给庄稼鸣锣开道。诗人们说,这是一年庄稼的揭幕战。在汉江的上游源头,汉中的油菜花节也几乎同时举办,它们和月河道的油菜花们是邻居,长在同一条江的岸上,也是同一品种。

从二月,一直到七月,中国的油菜花从南至北,从东至西,油菜花次第开放,人们用节日给油菜花致敬,表示喜悦与欢迎。

四月之前,人间四月芳菲尽了,山寺桃花也开过了。桃花、李花、樱桃花开在庄稼花之前,它们开过,是说明土地彻底醒了,庄稼该上场了。这是大地接地气的诗意,给庄稼打场子,上庄稼正式上场,或者给庄稼花的盛开热身。

凤凰山下,月河川道,汉江之岸,土地真是进入柔软期,放松期,月河水泛讯而清澈,处在水线以上,油菜花几乎在所有川田、台地、漫坡上开放。农历清明还有一些日子,天气格外放晴,通往田间的大小道路,都适合脚步。盛大的节日,安排在同样盛大的油菜花田的中央,仿佛这就是油菜花世界的中央。汉中的油菜花节率先举行,在前后一个月间,向世界传达一个名词:汉中,汉中。月河道上的油菜花节,规模小了很多,它在一个汉江回湾的地方,在一个村子的中央,在一片长势最好的油菜田间,参加完这样的油菜花节,很多人相信世上最好的油菜花悉数被邀至此!当然,也向世界传达一个名词:菜油,菜油!

月河道上十万亩油菜花几乎是在一个早晨,或一个傍晚,一齐开放的。它们按照一个神圣的指令,在同一个节令栽植,同时开花,在五月末一同收获。然后,收获的农人腾空油菜地,翻耕,引入汉江此时最清澈最温暖的水,把土地泡软,让水稻出场。

所以我总是相信,油菜花热热闹闹的开场,其实是为水稻打前奏的。你看,它准备出新鲜的菜油,为接下来辛苦的劳作提供滋润。种地的人相信劳动的骨骼也是需要润滑的,这润滑剂就是菜油,让体内的力量充分燃烧,释放源源不断的动力。

月河川道上的十万亩油菜是什么意义呢?

是菜油。是汉江岸上最金色的招牌。这样的油菜籽榨出的菜油,被称为“富硒”,月河边有这样的榨油厂,它们用现代而老式的工艺,用新鲜的油菜籽,榨出新鲜的菜油,没有添加,只有本色。这样的菜油有老式油坊出品的风味。色泽暗红,焦香扑鼻,仿佛是太阳光的液态。

因此,汉江岸上的人们,从不为“地沟油”焦虑,他们有自己的菜油,江汉岸上生长,月河边上压榨,色泽独有,他们只认这本土之油。汉江水浇灌出来的油菜,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成长,他们亲手耕作,像自己的养大的儿女,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

如果你到过月河倒映的凤凰山,看到那层层叠叠像宇宙图画般的万亩明清老梯田,它们在四月,在五月,油菜花开,洋芋收挖,小麦收割,而水稻清碧,包谷迎风拉抻,你就不会怀疑这些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事物,它们坦白,诚信,按照农人的思路走过一个个月份。离开月河,你再来到三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坝河、汶水河、蒲河、岚河、黄洋河、红石河、石砦河、洞河、仁河等等一百多条有名有姓的河流,它们的两岸,一律如月河之岸,从油菜花始,庄稼一茬一茬上场,小麦、洋芋、水稻、包谷,各色杂豆,以至各色菜蔬,开花的,结果的,地上长的,地下长的,让所有浇灌它们的河流变得有意义,并且扬名在外。

由于油菜,在汉江岸上成名的水稻、小麦、包谷、洋芋同样可歌可泣。它们一律依附菜油的教养,从而变得有所风度,意味十足。

在汉中生活过的人,很容易被一样美食所征服,这就是汉中面皮。它其实是大米粉所做的面条。有汉中朋友告诉我说,汉中面皮起自刘邦困居汉中时对于北方面条的思念,于是有创新者用米面粉做成面条,调以北方习惯的辣椒蒜醋香菜,从而解了我们刘氏老先人的馋心。

汉中面皮最关键的元素其实是油,是菜油,讲究油旺。它就是土种土产的菜油,烧尖烧旺,用高温除去菜腥气,然后做成油泼辣子,用以调味,其它的佐料都只是锦上添花。当然,还有一绝,就是清水,干净的汉江的水,或者汉江岸边的井水,一油一水,离了这两样,不成其为汉中面皮。在西安正宗的汉中面皮店,几乎所有的主料、调料都必须从汉中运来,外道人怎知个中秘诀。

安康面皮的主料则是正宗的麦面粉,用产自本土的冬小麦,因此安康的面皮称为“蒸面”,口味偏正宗北方,酸辣香为主。在安康,蒸面是本地人首选早餐品种,所谓“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说蒸面等于安康,一点不为过。

安康蒸面没有走出安康地面,因为它太依赖于本地的水,只有用安康的水蒸出的蒸面,才叫安康蒸面。曾经有本名知名的餐饮企业在西安城引进此品,由于缺乏太多的安康元素,怎么也不是那个味,缺了安康蒸面那一份脆爽之劲儿!安康蒸面也讲究用油,本地产的土头土脑的菜油,大火烧尖烧旺,直到油起清烟而欲腾燃,那油的韵味才浸透无遗。但安康蒸面的秘诀主要在水,油轻而重水,酸水,只有水才能叫安康蒸面脆爽,入口旺盛。

安康的另一样美食,“两掺面”,麦面粉与豌豆粉合成,手工擀制,调以安康正宗的浆水菜、油泼辣子,醒酒解暑气。品味一如蒸面,脆爽。最代表老安康美食的独此二物,其它都是跑龙套。

在汉江岸上,汉中、安康的水稻在一切有水的地方生长,经过时间的考验,最后赢得上风。我是说,一度时间汉江两岸农业生产衰微,水田不种稻,坡地不种包谷,五月没有油菜收割,人流外出,田地荒芜。人们热衷于吃泰国米、越南米、五常米,吃调和油。同样,那些向阳、丰厚的坡地上也不种冬小麦,人们吃五花八门的精粉。那些秦岭巴山间腐质层深厚的坡地、趟地、户前屋后的五边地,五月的新洋芋也不见了踪影,北方的土豆大规模占领我们的农贸市场,但我们吃不出软糯、干粉、浸甜的亲切口味。什么时候人们重又回到汉江岸上的田地里,种起正宗的本乡本土的庄稼?是口味的召唤?是时间的诱惑勾起胃蕾的记忆?是文化河流的回流?

在大巴山深处的南宫山下,数千亩梯田被成规模开发,生产一种“富硒贡米”。这个“贡”字头的大米,历史溯源于清时慈禧老佛爷在西安的避难。据说西安官方征召了安康民间画师甘棠赴省为老佛爷的临时行宫绘画装饰,甘先生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面食,随行带有南宫山下出产的大米,以为思乡时熬粥以慰。这样,一个偶尔的机会,慈禧老佛爷试用了该米,圣心大慰,于是自此南宫山下的大米就成了贡米。

历史戏说不可考,但南宫山下的梯田产好米,则是正理。那些梯田,都是山涧的清泉所泡,好米因了好水,自然有着好的味道。而且,平均海拔过千米的半山坡地区,云雾习以为常,梯田之外植物丰茂,难得的小气候成全了好庄稼。

在汉阴凤凰山中的凤堰,万亩明清老梯田,也同样出好米,名为“禧米”,此“禧”非慈禧之“禧”,它就是“好米”的意思,聪明的农人把老的梯田种出花来,也种出金蛋蛋来,凤凰山中的“禧米”远销南方、港澳,公斤卖到八十多元。

汉中的大米,近年因洋县的朱鹮有名。朱鹮生长环境要求干净,所涉农田不得施用化肥农药,这正成全了汉中的大米。而与汉中相连的安康月河川道,以至整个安康地区,有机农作物近年大行其道,过去远离故土的人们纷纷返回汉江之岸,回到他们祖辈的农田,从洗脚上田,到挽起裤腿重新下到田土,这个历史的轮回,也正如三千里汉江,几回曲折、几道回旋,在盆地大开大阖,在峡谷雪浪奔腾,终归正流,成全了南水北调,也成全了汉江两岸人民的依水而安。

我看到我乡下的亲戚们,在坡地上大面积种上了胡豆、豌豆,他们送给我尝新的包谷珍绝对手工石磨所磨制。比如同样是豌豆,他们讲究麻豌豆做“两掺面”,因为麻豌豆腥味重,正好成就了两掺面的正道口味;而白豌豆做凉粉,有清甜味。我看到工商企业在乡下大面积流转土地,种洋芋,施硒肥,亩产五千斤,收入过万元;我看到小麦、燕麦、苦荞重新回到我们的日常记忆,它们不再视为杂粮,而成为餐桌上的正品。我还看到乡村的收粪车重现夜色下的城镇,在五月以后,抠青肥重新成为乡村一景。在月河川道的家庭农场,我看到农民用鸡粪、猪粪、牛羊粪和菜油饼肥种辣椒、西红柿,我看到秦岭山区农家的户前屋后到处都种有成架成棚的金瓜,它们夏种秋收,以金红色成就一方景致。在巴山地区,有名的陕南白山羊出没于宽敞的草场,有一种名“马头羊”,身形高大无角,有如羊驼之形,绝对可以成为中国名品。在整个秦岭巴山的山区,鸡大规模被散养,在平利县西河镇一个村子,我看到三百亩丰产桑园套养着两万多只桑鸡,它们吃桑园的草、虫子,喝桑园灌渠的清水,它们为桑园施肥、松土。

因为一条干净的江,所有土地的出产变得珍贵而有意义。她的油菜、水稻、冬小麦,她的洋芋、包谷,她的豌豆、胡豆,她的荞麦、燕麦,她的蔬菜,她的鸡鸭牛羊猪,都干净而从容地生长。近年来,安康谷地发现富硒,水中、土里,动植物里,那些不起眼的庄稼里,富含着这种生命之核,让一条江的流淌更加有了珍惜的意义。

汉江是一条大河,她是一棵大树,大大小小有名有姓的河流是她的枝条,在这样繁荣的枝条上,结出各样开花的果实,让我们能够如数家珍,并因此获得足够的幸福。好庄稼长在汉江岸上,得益于这一江清澈的水,她向长江流去,沿途留下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从秦岭汉源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开始,一路汇聚自秦汉以来所有与中国有关、能够文字记载的事由,比如民族,比如文化,比如战争与人,比如庄稼。是的,只有庄稼最能够说明这一条江:比如风俗,比如信仰,比如食物,比如口味,比如岁月与人生,比如四季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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