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树

作者: 张金刚2021年05月03日情感散文

我的老家在一个山坳里,树林连绵遍野,那些树与那村人一样,绵延了不知几代,但与我同在相伴的那些,一如我的乡亲,令我永远牵念,其中一些贴上了“老张家”的标签,是属于父母的,我亲切地唤作“爹娘树”。

“爹娘树”品类不一,凡土生土长的树种都有些。有分田地时带的,有老家院祖传的,更有父母亲手培植的;有在山谷沟岔的,有在田间地头的,有在房前屋后的。大大小小百余棵树,父母视若儿女,精心呵护并时常念叨:说不定哪天就能沾上它们的光。

父亲个头不高,每年冬季,他都会腰别镰刀,蹭蹭爬上树干,“修理”那些疯长的枝丫。一阵疾风骤雨过后,钻天杨开始钻天,洋槐树不再乖张,一株株如理过发的小伙,精神、帅气,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去生长。父亲一边砍枝一边逗趣我:小子呀,你也像这树一样,不修理就成不了材。我叉腰向树上喊:你下来修理我呀!说完,我俩都笑了,但我心里真害怕哪天闯了祸,再遭一顿胖揍。

冬去春来,修剪过的树木冒出新芽,父亲又会剪些杨树枝,扦插在自家河埂上、沟渠边、农田里,说:“每年栽一些,不出几年就会是一片小树林!”还真是这样,如今几十年过去,我家的那几片杨树林已郁郁葱葱,而那些经年的老树,大都已被砍伐,成了房梁、门窗、床柜及我的学费。

哥哥结婚那年,父亲伐了几株高大的杨树、槐树,请了村里盖房的把式、最好的木匠,在山脚下盖起了五间土木新房,风风光光将嫂子娶进了家。那些父亲一手培育成材的树木,不再撒下荫凉,却换了种方式继续帮着老张家遮风挡雨、开枝散叶。侄子出生的那天,父亲又在新院里栽了几棵杨树,说是要让孙子在树下玩耍、学习、长大,等到娶媳妇时,树也就成材了。

我考上师范那年,父亲伐掉了老房山墙外的两株老洋槐。拿着卖树的一千多元,以及卖花椒、卖槐米、卖柿子和借来的三千多元,送我出山,进城求学。一株树桩,父亲掘出,切了两块案板,用到现在,那道道年轮记下了我当年的年纪。另一株树桩,留在地里,父亲常坐在上面抽烟纳凉、晒太阳,不觉新树苗已长成在树桩周围,俯看着矮小的父亲。而我,也记下了这恩情。

母亲虽高父亲一头,可毕竟柔弱,只能费尽心思侍弄些果木树,正是这些结果的小树,深得我心,每年鼓动并满足着我肚里的馋虫。

老房墙角处,有一棵李子树,可心的是竟然还有两棵大黄杏,那是母亲当年从很远的亲戚家嫁接来的。母亲说:“小时候带你走亲戚,你吃了人家一瓢大黄杏,怕你嘴馋就嫁接了两枝,好几次才成活呢。”每年盛夏,黄杏先熟,紫李接续,让我吃个过瘾。如今,那树还在,一年年牵动着我回家的脚步,母亲喜滋滋地看着我吃,还是那个味儿。

又一个秋天,回家帮母亲摘柿子。当年的小树已高大挺拔,硕果满枝。我攀坐在树枝上,举起长杆,将柿子一个个摘下。母亲捡完一数,足有一百多。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明年肯定结得更多,我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你一定记着回来摘呀。”

在家一天,母亲略显神秘地领我走了几道谷、几块地,让我认认家里的果木树。在母亲的指引下,我知道了村北有三棵核桃树、五棵枣树,村东有两棵杏树、四棵花椒树,树南有两棵柿树、一棵山楂树,老屋附近还有四棵桃树、一棵李子树;也知道了这些果树参差的树龄、挂果的先后以及管理方法、收获时令。

母亲坐在院里的苹果树下喘着气,说:“每年我都会栽些树,如果真有一天干不动了,或是不在了,你们照样能吃到应时的果子,摘了送人、卖钱都成,即便顾不上摘,也是个念想不是?”我连连说“是”。母亲满意地笑了,起身做饭,我却坐在原地眼泪打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将那些树又一棵棵种在了心田。

那日,父亲电话里说,村里修路要占地,要砍掉一片杨树林。他虽不舍,却识得大体。几日后,他招呼我回家,将占地伐树得的四万元补偿款给我,说:“这些钱你帮我收着,等哪天我们有个大事小情或者突然走了,就用这些吧。菜园地里还有两棵老香椿树,到时砍了给我俩做寿材,够用、挺好……”

一个月后,母亲招呼我回家,领我去老家院子,看了看村里危房改造正在盖的六十平方米新房。那几株老洋槐、老椿树围着新房,我们都很喜欢。与父母在树下荒弃的老石碾上小坐,抬头仰望秋后的老树,枝丫张扬,父亲再也无法攀上“修理”它们,母亲也无力再在新房周围种上果树了……

秋风吹过,黄叶飘零。“爹娘树”又长一岁,明年将继续新叶荣发,可爹娘却要一直枯萎下去,终将滑向生命的冬季,不再回春。

恍惚间,我已然站成了一棵树,与妻女、哥嫂、侄子一起成了“爹娘的树”,融在了山坳的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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