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窝窝

作者: 任静2022年03月16日情感散文

“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这是张爱玲的童年印象,温暖而闲适。我的童年岁月中,也有这样一双老棉鞋,黑条绒补扣鞋面,粉红棉布里子,母亲怕我的脚受冻,给中间絮了厚厚一层新棉花,仿佛两个棉窝窝,暖和而笨重。

30年过去了,这双棉窝窝早不知丢弃于何方,每当冬夜,它却像船一般驮着我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孤零零地驶向故乡的老屋。

那个年月,陕北的冬天似乎尤其寒冷。小雪刚过,村巷里便见天弥漫着强劲的老北风。山坡上一棵杜梨树凄惶地随风飘摇,叶子哗啦啦飞落地面,像黄褐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我学着爷爷的样子,用一根树杈将落叶拢成一堆,塞进柠条编制的大柴筐里,挎在臂上朝村里走去。一排硬箍石窑卧在灰黄色的山崖下,窑洞的窗户纸在风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仿佛风再大点就能将门窗给揭走。老黑狗看见我回来了,欢喜得迎过来,一阵欢快的犬吠声瞬间扬起一股打着旋儿的黄尘。我将树叶一股脑儿塞进炕灶里准备煨炕,擦一根火柴点燃,就有蓝色的烟尘袅袅升起,坐在灶间剥麻线的爷爷,顿时被呛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爷爷穿一件对襟黑棉袄,衣襟上落了一层灰灰的麻纤,连那双新黑条绒补扣棉鞋上也落满了麻纤和灰尘。剧烈的咳嗽声仿佛一把鸡毛掸将他身上的麻纤抖落了一地。我那会不理解爷爷剥这么多麻柴干什么?爷爷说,我不剥麻柴,你妈纳鞋底用什么。

晚上洗脚时,母亲发现我的脚冻伤了。母亲帮我揉着又疼又痒的冻疮,一遍遍自责没有赶在冬至前给我做好棉鞋。安顿我睡下后,母亲点着一豆灯火,开始纳鞋底。老屋的夜晚凄清寒冷,只有嘶嘶的麻绳穿梭声打破了夜空的静寂。

我一觉睡醒后,已经是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母亲倚靠在铺盖卷上睡熟了,手里还紧紧捏着夹针线的针钳。油灯里的灯油像快要燃尽了,一簇火苗忽明忽灭闪烁,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了一双黑条绒补扣棉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我的枕头边。

我轻轻为母亲身上盖了一块被子。然后,将那双崭新的棉鞋捂在胸口,激动地落泪。我发现我的棉鞋和爷爷的一模一样,原来母亲没有钱为我买来花布做鞋面,只好用给爷爷做剩下的下脚料为我做了这双棉鞋。就在那一年冬天将尽的时候,我们全家都穿上了母亲熬夜做出来的黑条绒补扣棉鞋。这双暖和而舒适的黑条绒补扣棉鞋陪伴了我两个冬天。每次,当小朋友冻得连连跺脚的时候,我总是很稳妥地坐在座位上看连环画。小朋友们便都羡慕我的母亲有一双能针快线的巧手。

两年后,父亲将我转学到城里上学。当我再次穿上老棉鞋,走进城里宽敞的教室里后,遭到了女同学们集体讥笑:乡下妞,穿棉窝,穿了棉窝,捅鸟窝。我哭着离开学校,之后再也不愿意穿棉窝窝。我嫌穿上它少了女孩子的灵秀之气,即使冬季最冷的时候,也不愿意穿上它。

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流行穿一种翻毛女式皮暖鞋,有一寸多高的后跟,穿上既暖和又洋气,还显得高挑了不少。我也十分渴望买那样一双皮暖鞋,可是我的邻桌韦某鄙夷地说这双鞋的定价是36元,你能买得起吗?我知道这相当于当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以后我就不敢存有任何奢望,只是常常有意无意地望着韦某的皮暖鞋发呆,像农民站在干旱的地头眼巴巴地盼一场饱雨。

现在怀想,我当时是多么羡慕城里女同学,我感觉拥有那样一双洋气的皮暖鞋,就等于自己迈入了人生中的另一个阶层,仿佛一双皮暖鞋就是一个人的价码,以后老师留在黑板上的城市户口学生名单中也不会漏掉我的名字。

岁月是久远地去了。往事拭去其上的蒙尘,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双令我遗憾了很久的皮暖鞋,那样飘忽,苍白,越来越远,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它的温度。

其实,在岁月的深处,始终有一双温暖的棉窝窝,像船一样摇摆。冬至的夜晚,我忍不住将手伸进记忆的灰尘中摩挲,寻觅,宛如终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我将它捂在心口上,恍若回到少女时的煤油灯下。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