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猪事

作者: 杨建梅2022年07月04日生活散文

2019,己亥猪年。

拆封新台历,一群肥嘟嘟、粉嫩嫩的小猪跃然扉页。再往后翻,每页皆或穿花衣、或打领结、或戴墨镜的国画小猪,俯卧的闲适慵懒,溜圈的淘气活泼,耳鬓厮磨的尽显亲昵……这滑稽而生动的画面,再次激活我记忆中许多关于猪的物事。

割猪草、煮猪食、喂猪、赶猪,是我少年时代的“主修课”。其中,我最讨厌喂猪。大敞锅里煮了一上午才沸腾起来的猪食,要一瓢一瓢舀进半腰高的大木桶,装满后提去喂猪。我单薄的小身子可提不动这热气腾腾、汤水晃荡的大家伙,每桶都得推拉结合、一步一挪地挪出灶房、挪过走道、挪下石阶、挪到院子,再一瓢一瓢舀进食槽。要是不小心挪翻了桶,父母训斥免不了,烫破了皮肤、泼脏了衣服,也是家常便饭。放猪出来喂食也是件极其惊险的事,先得运足内力猛推几下门,把早已噘起拱嘴“呼呼嚯嚯”抵在门上的猪们撞退,然后一闪身一跳跃,远远躲开。动作稍慢,七八头饿死鬼样的猪一哄而出,撞你个人仰马翻,它们可不管不顾。

寒冬腊月,父兄们忙着杀年猪。村里总有几条声名远扬的杀猪好汉,磨刀嚯嚯后,眨眼功夫就能把大肥猪按倒在地,捆好四蹄,抬上案板。手一伸一缩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的惨叫声已由强变弱,由弱变喘。女主人迅速端来事先盛了清水的洋瓷盆,在猪脖子下接住“噗噗”喷涌的带着沫子的血水。据说,年猪断气得越快,主人一家就越安康无恙;猪血淌得越多,来年老天降雨就越多。

杀猪为了吃肉,但吃肉之前,万万不可忘了敬神和祖先。祭奠时少不得“刀头”(带皮的正方形肥肉)。按父亲的说法,缺了刀头,列祖列宗就领受不到供品,一家老少也将得不到保佑。还要祭奠屋后老梨树下的山神,别看他咸淡不争,每次祭拜也不可马虎,尤其是年夜饭前的一祭,务必要有立着一对完整耳朵的熟猪头。最复杂的是献圈神。牛圈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呈上装了整只熟鸡的大土砵,周围配以碗盘相叠的墩子肉、片片肉、大排小丸等,一应俱全,父亲才庄严下跪,祷告“猪羊成群、牛马成双”,还着重提醒圈神保佑猪儿“低头吃食,抬头长膘,不尝瘟水,不食毒草。”猪们早已吸溜着鼻子,激动地“哼哧哼哧”拱门,“呼噜呼噜”咂嘴。

过年烧“筒子”,也是与猪戚戚相关的。

“筒子”为何物?就是大树干的一段。松树筒子、白栎筒子、水冬瓜筒子等,长度不超四五尺,粗的我双臂合抱还围不拢,细的也细不过水泥电杆。吃完年夜饭,父亲从屋外扛来干透了的大筒子,将头塞进火塘,尾用小板凳垫高,固定好位置。再丢些碎柴草进火塘,浓烟大作,一阵滋滋啦啦、吡吡啵啵的脆响过后,筒子被引燃,满屋暖烘烘的。村民们坚信,唯有除夕夜烧了筒子,来年的猪才好喂养,且筒子越粗,烧出的火力越旺,预示着年猪越膘肥体壮,饭碗里的油荤越足。大家常拿懒汉赵牛当实例,众人忙着砍筒子时,他裹被窝睡大觉,家家杀年猪吃大肉时,他干瞪眼。

也许你听说过放牛、放羊、放马,但没听说过放猪吧?若干年前,我们村的猪是赶到山上放的。那时,人的温饱尚未完全解决,猪就更别谈生活品质了。赶到山上,它们多少能啃些草根,吃些野果。

秋天是猪最幸福的季节。白栎树年年高产,秋风一来,穿着褐色铠甲的果实经不住撩拨,噼哩啪啦拥着挤着扑进厚厚的落叶堆里。那饱满而富含淀粉的籽实,足够鸟雀、松鼠们大开两个多月的宴席。这时,各家各户也忙着赶猪上山,让大自然去承担它们的伙食费。猪们可乐坏了,一头扎进林子,忘了天地晨昏。胆大的人家干脆以森林为猪圈,在栎树刚开始掉果就把猪放归山野,直到初冬才漫山遍野地去叫唤寻找。

吃了栎果的猪大有看头。赶出去时脊梁如削、皮包骨头的瘦架子,找到时已个个毛光水滑,有模有样,连脾气都变了,贼精贼精的,野性十足,动辄哧溜就逃掉。主人粗门大嗓棒喝不成,围追堵截不成,只得软语轻言,左诓右哄,抛出一个又一个玉米棒。慢慢熟络起来,猪眼识得主人,才肯逐渐靠近,顺从地回家。找猪,可说是个悲喜交加的过程。有一年梁老安家赶出去五头猪,找回来时只有四头。全村人出动,翻遍冈峦沟箐,丢失的一头始终没有线索。张大熊家可走运,放了三头成年猪上山,两个多月后找到时,已多出九只猪娃——母猪在山上做完“月子”,还用丰沛的奶汁养活了一大窝儿女。

我母亲从来不让我家的猪“打野”,每天要我们脚跟脚地守着,太阳落坡后必须如数赶回。有时也会有一两头瞎捣蛋,天黑尽了不见回来,母亲就“小短命”“小挨刀”地骂我们一通,再把木槽翻转倒扣,一边用猪食瓢“咚咚”敲打槽底,一边扯开嗓门“哟——来来,哟——来来”地呼唤,末了敞开大门,回屋等候。也许不多会儿,也许半夜三更,走失的猪还真就“呼噜呼噜”地吹着鼻子回来了。

赶猪的时候,我最喜欢把双手按在猪背上。猪受了外力想跑却跑不快,想跳也跳不高,那笨拙的动作真叫人好笑。有次下坡时,我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最大那头猪的背上。它抬起头“嚯嚯”地发着飙,突然扭起屁股狂奔。我忙抓它的大耳朵——没够着,瞬间以狗啃泥的姿势摔趴,额头立即长出个大包,牙齿重重地磕在石头上。两颗门牙难以幸免地负伤,右边一颗牙尖缺了一小块,左边一颗拦腰磕出一条裂痕。还好这两员“大将”足够坚毅,至今身残志不衰,依旧带病上岗,也没怎么影响我的光辉形象。

我刚记事时,国家实行生猪和农副产品统购统销政策,每户农民每年须向当地供销社的食品组上交肥猪,完成生猪统购任务。否则得不到肉票,这一年就没肉吃。当然,完成任务后,圈里若有多余的肥猪,也可自由屠宰。但那时粮食极度匮乏,人人都在勒紧裤腰度日,哪还有能力多养一头肥猪!

有一回,我跟母亲赶了我家唯一一头肋骨都数得清的大黑猪去上交。那猪无膘一身轻,翻山越岭一路挣着绳子飞跑,大约跑了两个来钟头就到达食品组大院。太阳才红红地升了起来呢,院里已站了很多牵着猪的人。放大板秤那间铺了干草的屋子,铁门还紧锁着。很多人将绳子收得短短的,用菜叶、萝卜头哄着猪排队,眼睛不时地瞟向大铁门。中午过后,阳光已洒满整个院子,铁门仍没动静。人们已早成散沙状,各自找地儿坐着,聊天的聊天,打盹的打盹,任猪在院里东游西逛,墙角拱拱,相互拱拱。母亲时坐时站,不停地拍猪背:“老黑,你给我乖点,快躺下,好好睡着。”

“肚子本来就瘪,再走动拉几泡尿,斤头更不足了。咋办?咋办……”母亲念叨着。

直到夕阳收上东山墙,一个瘦长脸的阿姨才来开门。轮到我家老黑上秤时,她高声命令道:“要不成,拉回去!哼,这也叫肥猪!”她像被我们愚弄了似的,剜了母亲一眼。

我和母亲摸着黑,原路赶了猪艰难地回家。父亲大吼一声:“老子杀了它吃肉!”

大约又喂了一个多月,不知父亲是怎样说动母亲的,老黑果然没再进食品组,而是上了我家的案板。为防止外人听到嚎叫声而向上级举报,父亲不敢按正常程序杀猪。他先跑出去房前屋后观察几圈,又爬上房顶扫视,远近无人,才急忙回来插好门杠,趁着老黑沉迷于白菜帮子,抡起大铁锤向猪脑袋砸去。老黑并没像父亲想象的那样闷声倒地,反而跳将起来,发出凄厉的怪叫声。父亲红了眼,追上去一气乱锤,直到它眼耳口鼻出血,慢慢瘫在地上。母亲吓出一身汗,警告我们:无论谁敲门都不许开,以后谁问起猪叫声也不能说。

那一年,我们吃了几顿饱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烧“筒子”也好,敲猪槽也罢,或是献神灵,或是用猪血的流淌量来预测大自然,都是那贫穷年代,我的父辈们的一份情感寄托,一种对美好生活的企盼。衣食无忧、幸福指数日益提高的今天,村民们不再为吃一顿肉而发愁,也不再为能养一头而深感富裕。在农民大批外出务工的潮流中,村庄渐失年猪的哀嚎,一代手握屠刀的豪杰垂垂老矣。那刀,更不知被弃置在哪个角落兀自锈蚀。

又逢盛世猪年,渗透着猪文化的楹联、寄语、纪念币、聚宝盆、挂历台历等,正以铺天盖地之势灌入我们的耳目,融进我们的生活。我也趁此良机,衷心祝愿诸君:

珠玑满腹,朱笔题名!

猪年大吉,诸事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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