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父亲是一个匠人。

父亲的手艺很杂，但父亲灵巧，木匠、瓦匠、漆匠，样样都是"好把式".至于编个篮子，扎个鸟笼，都是不费力气的小活儿。听母亲说，父亲只木匠手艺正儿八经拜师学过，其他都是看着学的。

就说瓦匠手艺吧，村里人口里说"烂泥瓦匠",意即瓦匠是不拘一格的粗活。

那一年，我家盖房子，父亲一有空闲就站在旁边看匠人们砌墙。掉线，抛砖，抹灰，错缝，按平，关门过结一一瞅进眼里。一天下午，父亲边撮泥灰边和砌后墙的匠人闲聊，匠人家人捎来口信，说他家里的牛"发疯"了，叫他赶紧回家制服牛。匠人扔下瓦刀，只招呼一句，将剩下的泥灰撮给别人用，身上的灰土都没来得及拍就匆匆走了。

父亲看了看刚拌的一堆泥灰，又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匠人。拿起匠人的瓦刀，抄起一块砖，抹灰，掉线，错缝，按平，居然有模有样。就连一旁的匠人，也冲着父亲竖起了大拇指。房子盖好后，父亲一个人盖好了厕所和柴火房。

上小学之前，我像个野孩子，成天不着家。每天眼皮一扒，就钻山打洞地找乐子，不是把鸡撵得贴天飞，就是把狗打得"汪汪"乱叫。每天一身泥土，满脸灰尘。晚上，母亲给我洗身时，看着我两只黑亮亮的眼睛，说，要不是这两只眼睛在动，哪里看出是个伢子。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说，男伢子，哪有那么多讲究，跌爬滚打过来，健康！

上学后，父亲接了木工活在家里做，他将每根木料刨过来，刨过去，铆榫凿得规规整整，打出来的家具要面相有面相，要内瓤有内瓤。我放学后，书包往家里一丢，就要出去玩，父亲却忽然一改之前的"散放",要我读书识字，学框框套套，条条规矩。整个小学阶段，父亲边打家具，也边打造我。我成了父母老师眼里的乖孩子。

记得每天上学前，父亲都要嘱咐我，放学就往家跑，不要在外面玩。我真的很听话，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就连忙收拾着书本，背起书包就往家跑，常常是一口气跑到家。一次，母亲见我一脸汗，头上热气像冒烟，就板着脸问我，干什么事跑得一身汗？我说，是爸要我一放学就往家跑。

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叛逆父亲，大概是初中二年级，又好像是初中三年级。父亲叫我向东，我有时偏向西；父亲要我向左，我有时偏向右。父亲想不明白了，怎么越大反而越不懂事了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把有时变成了常常，而且愈演愈烈。父亲大声训斥我，我大声反驳他；父亲抡起扫帚打我，我一把攥住扫帚，父亲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夺回扫帚，给我一顿好打。嘴里直嚷着，好小子，我还不信了，再孬的木料，多刨几趟，还能刨不平？

为了刨出好木料，父亲特意做了一副柳条鞭，考试没考好，柳条鞭上身；和同学打架，柳条鞭上身；甚至于放学没按时到家，也是柳条鞭上身。细细的柳条鞭，抽在皮肉上，伤皮不伤骨，却疼得我乱跳。从此，我见到柳树都要退让三分。

考入县城的高中后，因为住校，在家里的时间少了。有时，我借口学习紧张，不回家，父亲就跑到学校，给我送钱，送衣服，送生活用品。不知是到了县城，还是在大众场合，父亲有些胆怯，说话陪着小心。而我因为怕逗留时间长了挨训，常常接过东西，说了声，有作业要做，扭头就走。

暑假回家，家里堆了许多实木板材，父亲每天在那些板材上做雕花活。听说是从家具厂接的活。手工雕花活做工非常精细，成活慢。有时，一幅雕花活要忙上十来天，但父亲不急不躁。闲时，父亲说，好料子才用手工雕刻。手工雕刻相当于艺术品，要细心打磨。普通大众的，用机雕，机雕快，它的费用要远远低于手工的。

一个暑假，父亲没有对我大声说过话，更没有打过我。我和父亲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我开始喜欢和父亲说一些学习上的事。父亲很少说话，只是以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像看他那些雕花。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立业成家。儿子三岁时，我们就商量着，让儿子学跆拳道，再学一门乐器，还要学英语，学识字，学背诗词。父亲见了，说，急啥？好材料得精心打磨，慢慢地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