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行

碌碌的日子，总是很麻痹人的神经。日复一日地不经意着，竟不觉加于身上的衣裳已是层层叠叠，颇不耐烦的了。待今日魂魄小聚，偷空来瞧瞧周围，蓦然惊觉这些天时时牵扯我衣襟的，居然已是初冬的怯怯的手了。发现我向来钟爱的秋似乎不在身旁了呢。惶惶于光阴流转的迅速，无声无息绝不我待。

然而，心下总念叨要与秋道得一别才好。期月方得重逢，趁她未走远了，且赶一赶，领略些秋的容色方觉踏实罢。

于是，至乡下探望老友的时机，去附近野外走了一走。旷野闲田历来是秋逗留的所在。可否让我寻着些秋的影子呢，为了迟来的道别。

飧毕出门。横过村前窄窄的柏油路，迈过路边杂乱斑驳的草丛，跳下一步，站上一条细细的土路。俗称田垄的，放眼直直延至深远。本是日间劳作的人们走的，这个时分，便也无人走。只有我徐徐地缓步着张望。左右都是略略参差的田埂相隔的大小不一的田地。一畦一畦延展四远。多数也只是空着，边上露出一圈黄灰的泥土色，中间黄绿相间的衰草萋萋，整片望过去，倒落得一个草原般空旷的感觉。待走得深入些，车子，房舍都已望不清时，天地间空荡荡的灰白加半圈微红的天际反光，便似只有我一个。很宁静。泥土的微微的酸香和着极缈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草叶烧着的焦糊味，弥散于周围，浸润我的肤觉。很熟悉，不禁忆起，儿时曾迷糊了我鼻眼的乡村的炊烟，颇觉一种陈旧的温馨。

风是凉的，极致地凉，却不大，刚好可以让我耐得住，作稍久地停留。心情似想非想，有一些惆怅浮出，却不知所指是何物。大抵是逝者如斯，吾事无成罢。阳光已然消失，西边的天际尚遗留一线浅浅的绯色。稍稍涂抹成朦朦的亮一点的薄云层，断续，绵延。空间也暗下来，周遭旷野上，有极薄的白色烟雾浮起，半透明的，刚巧高过人，连我一起笼罩了进去。面前不远是一潭水库，水面因着汇光，在这昏昏一团里分外明亮，无可回避地对着我。就仿佛是秋的欲言又止的眼睛，直直地对望着，朦胧地一片水汪汪。似有若无一点粼粼的波光，是远处点点灯火的反照，在水岸交接处一漾一漾流转。浮想间，怀疑莫非是秋的不舍离去的泪光么？古人说的望穿秋水，这秋水不过就是如此罢？

静谧里，莫名想起一句诗来，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然抬头却是空洞。此时观星尚早，有依稀的雾霾障目，其实也看不得甚远。那麽坐在水库边，且感受下如凉的水和如水的凉好了。眼前一席水光平铺开去，倒映着昏昏的灰的空间的影，透出一层灰暗。晚风随意地抚弄着我的身，也抚弄着水面。远时觉得这是秋的眼。此刻却觉得眼前一展的灰白，仿佛是秋的如水的肌肤了，禁不起风的凉，竟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粼粼的荡漾开来。一直传到我的身上，禁不住也起了一点哆嗦。

此时最向往的便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妙，然此处却只见过几只麻雀，霞光也只是暗淡的细细的一抹，自是领略不到诗般美景的了。倘不然，山映斜阳天接水也是好的，可惜这一方水域原也不甚宽广，更遑论接了天际，山亦在太远处，斜阳已下。只是空想一阵罢了。然而周遭景物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的感觉却是分明有的。

平淡的生活里，接触的也是平淡的物和人，那么便让我得一些平淡却又真实的秋的意境好了。

起身，沿着窄窄的土岸边踱过去，脚两边是矮密的杂草，隐约可见已是绿少黄多，残次不齐。俱是无力地向地面俯首，再也没有了春夏时那样的活灵活现。忍不住叹这光阴竟是如此公平，给了你葱翠骄傲的英姿，便也要给你昨日黄花的悲羞。

天色越发地暗了，远远的灯光也渐渐茂密起来，不知哪年哪月起，早盖过了天上星光的风头了。忽觉安静得出奇，那些熟悉的虫鸣呢，也匿迹无可寻了。真的是晚秋了呢，自然万物早过了喧嚣生长的时节，复又安歇，收拾活力，等待来年的辉煌呢。但，安歇似乎是它们的事，我却是依旧要在烦碎的日子里周而复始地烦碎着的。

静默里就很羡慕这些没有思想的生命，灿烂是自己，凋谢是自己。生得怎样便活得怎样。光阴的步伐也是如此恒定而又决绝，不为谁早来，不为谁迟去。是这世间真正公平的东西罢。

水那头有一株松树。就这么一株，比我见过的松树都要大。突兀地立着，出奇的高，枝叶却不合时宜的显出一团暗黛色。云朵般地停留在最顶上，只一撮。四面秋歌的此刻，更显出它的孤单来。很纳闷，如此广阔的野外，如何就只有这一株树呢？莫非，这本是一片荒野，因着劳作的需要，开垦了土地，自然是不会留下很多看而无用，甚或有碍生计的物件罢？像此刻这般的悲天悯人，也只有我这个在此地显得多余的人才会有。仰头望上去，惊叹于树的挺立不屈，四季的轮换似乎也没有在彼身上画得下丝毫的痕迹。那么倔傲，便没有什么可以使得它为之动得一动的。就连细细的叶子，亦是直直的向四周刺出去，在斑驳透射下来的灰灰的云光里，分外地醒目。

循另一条小径走回去，真正的夜的黑开始沉降下来，四周的物什都只辨得一个轮廓了。路边，遗有一两畦未收割的甘蔗林，黑暗里就格外的突兀，沙拉的声响，一整块翻动的外形。使人疑心里面是不是会跑出一个怪物来。点滴灯光穿过叶的空隙隐隐现现闪烁，鬼影幢幢的感觉。更引人揣度林子里黑黑的神秘。

想着人心的深处，与生俱来，对看不透的东西都是会心存畏惧的好奇罢，总想可以探个究竟。却又担心不可预知的境地会使自己损失。便也只能在进退之间摇摆了。

心里有些发紧。加快了脚步，幸好尚有一线灰白在前方伸展，那是我回去的路。再回头张望，蒙蒙的空气中，秋的影子也如阿拉丁的妖怪般，幻化成一团弥漫，向天际一隅收缩，收缩，终于不可见，融入厚厚的云幕遮挡了月光。不必挥手，我与钟爱的秋如此告别罢。回转身，我知道，直面的将会是凛冽的寒冬。然而这便如何呢？来年固定的时分，秋必是会舍不下我，如约回来的。实在，我觉得，这无思想的大自然其实远比有思想的人类要有趣些呢。

这样想着，瞬间回了城。又见灯火通明。闪烁的霓虹依旧艳丽，那是人造的花花草草的映像。钢筋水泥的城市总该不受四季的轮回了罢。可是为什么我们众生，总是怀有那么多隐隐的不开心呢？比起冷清的水，凋萎的草，沉默的虫，孤立的树，我们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终究是想不明白。其实便连自己心中，也有甚多的不开心，又寻得何人来解呢？甚或方才去得野上走一走，亦只换得片刻安心而已。寻思，这生活里的四季无常，原本也是由不得每个人自己做主的呢。

呆呆坐了一会，觉着方才秋去时送我的安静尚余下几分。那么，也就懒得再出去走动了。莫如早点上床，且向周公去讨要了一个好梦来。

如此这般，

对自己说，晚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