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后面是天堂

作者: 佟鑫2019年12月17日情感日志

112国道出京,蜿蜒一百五十公里进了太行山。刚进山,国道沿着易水河谷向西,路边分布一些小村子,其中一个稍大的村子,坐北朝南与国道隔河相望,人们管这段河叫后河,管对岸山峦叫南坡。一百二十多年前,我老爷把二儿过继给他哥,带着其他三个儿子,在这南坡山沟里买下薄地安了家。这地界被后人叫做南坡倒豁,倒豁是方言,意思是背后。

我爷爷行三,他的仨儿子大排行三、八、十,其中老八就是我父亲。父母生养了我们姐弟四个,我是老幺,在叔伯兄弟廿六个里行廿一。人越来越多,外人不再称南坡倒豁,径直叫了佟家庄。到我们这辈,南坡那点薄地养不活这许多人了,弟兄们脑子活络些的就去国道边做了小买卖,或者干脆进城打了工。

我中学考进县城,大学考进天津,工作落脚上海。每到过年,出外的年轻人都要回来一阵子。每次回来,我都会挨家挨户看看庄里老人们。眼看长辈们一个个走了,今年还在的就只有二大伯、四娘、五大伯、六娘、七娘、九叔了。

当年年轻的母亲,真的老了。如今每天上厕所,成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下了土炕,出门到西南角厕所,沿途要下五个台阶,上三个台阶,再过门槛,三十米路程,全身力气压在两只变形膝盖和一根拐杖上面。五年来,每天都在这段艰难旅程上几次往返,坚决不让人扶。这是母亲每天唯一的运动,也是她独立生活能力唯一的证明,只好依着她。再说啦,只要她坚持,没人管得了她,别说我们姐弟,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得听她的。

腊八那天,母亲摔了一跤,胯骨骨裂,人也摔糊涂了,搞不清眼下是跟我们在一起,还是跟去世多年姥姥在一起,搞不清为什么她腿上会长出钢管来,为什么她不能穿衣下炕去干农活。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娃娃,哭喊着要去屋外的天地。

母亲做手术前一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回到她身边,二哥说许是母子感应吧。有年中秋,母亲病情非常严重,我也莫名其妙回了家。看来春节都得在老家过了,我得陪陪她。伺候大小便还是二嫂的事儿,至少我可以按一按她的脚底,捏一捏她的胳膊,揉一揉她的后背,协助她喝水吐痰,哄她吃点东西,扮演她的兄弟、儿女,更多时扮她最疼爱的孙子,在她被自己梦呓吓到时,搭个话茬,让她睡得安详些。除夕这天,母亲状态很好,早晨吃了半碗鸡蛋羹,中午就着咸菜吃了大半碗开水泡的接年饭。人也清醒许多,隔着窗户能认出谁走进了院子。于是我决定,像往年一样,下午去看看庄上老人。

上楼换了衣服,顺便拿些钱放在身上。这小楼是三年前盖的,我留了一间做卧室,其余空间都做了书架。我把上海家里的存书寄回来,放在楼上供大家借阅。当时看到菜园边上还有一片闲地,我建议二哥把它改造成了篮球场。对这场子最欢喜的是我堂哥荣禄。荣禄过年前七十六岁,是我们这辈廿六个兄弟里最年长的。两年来,他一直是场上常客。退休前,他是乡校吃公家饭的老师。四十年前,我们家从国道边搬进庄里,他家院子是庄上最雅致的。那时每年腊月除夕前两天,我们一群娃娃都跑到他家,等着让他理发,等着让他写春联。他和我父亲一样都穿体面的中山装,左胸袋袋里插着钢笔,头发一丝不乱,很有风度。

心里想着这些,出了大门朝东,抬头先看到荣江哥新盖的楼房。这小山沟里,三层楼显得真高啊。盖楼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太顾虑风水问题,可以直接把卫生间放到房里。八年前我让父母住进县城楼房去,也是考虑母亲膝盖不好,方便她就在房里上厕所。五年前父亲去世了,母亲再也不肯去县城。这次摔了腿,让她睡医用床方便起居,死活不肯,永远要睡东墙炕头位置。父亲就是在这炕头呼吸逐渐减弱,直到完全停止。

先去了荣禄哥家。荣禄嫂招呼我进了屋,掀开门帘,地上支着圆桌,桌上摆着菜,娃们就要来吃年夜饭了。我扶荣禄嫂坐上炕沿,听她说话。就在母亲动手术的第二天,荣禄哥也被送进医院。他打篮球时忽然蹲在了地上,被一旁喂鸡的荣江看到送进医院,说是大面积脑溢血,已没了希望,不到夜半就咽了气。此刻,荣禄哥黑白照片挂在板柜上方。荣禄嫂一边抽泣着跟我磨叨,一边反过来安慰我,说荣禄哥脑溢血老早就发作过,算是多活了十年,一边责怪她自己没照看好。母亲生我时奶水不足,刚好荣禄嫂也生了娃,我也就吃了她的奶水。对这嫂子本来就多些敬重,此刻更不免替她难过。除夕时,荣禄过世还不满三七,不忍再勾出她的伤心事,陪着说了几句,撕扯着放下钱,就去了隔壁看五大伯。

五大伯前些年中了风,此时端坐轮椅上晒太阳,一边看着荣海哥烫羊蹄。五大伯有两个儿子,分别叫荣江、荣海,五大伯住在荣海家。荣海正拿着一把烧煤气喷枪,对准地上羊蹄一只只喷过来。几十只羊蹄散落一地,黑乎乎的很狰狞,空气中弥漫羊毛的焦味。我招呼着:“五大伯,我给您发红包来了。”他呵呵笑着,中风后似乎已不懂得怎样推辞了。眼见荣海正忙着,也没多话,打唠了几句,就沿着南坡跟下小径往国道边去了。

国庆节前,国道被整齐的太阳能路灯点亮了,道边旧房都被免费加了明清风格的顶子。一色粉墙灰瓦,连标语也用扇面、竹简装饰起来,加上沿途鲜花正好都在秋天绽放,确实面相十分鲜亮。原来,省里旅游发展大会就在附近的易水湖召开,听说参会的好多大领导都走过这条国道。

听说二姑、七娘、四娘和二大伯都还健朗,我就起了念,明天拜年再看望他们,还是早些回家陪陪母亲,这就抬脚往家走去。路过荣禄家,只见他生前刚从山上砍了许多劈柴,整整齐齐码在墙边,真好看啊。想想年少时,我一直都希望自己家也有那样威武整齐的劈柴垛呢!

走到自家屋前,踏上台阶,抬眼向不远处的国道望去,国道往东二十多公里就是县城。沿路依次经过道光、嘉庆、雍正和光绪的皇陵。越过松林掩映的琉璃瓦顶,巍峨的永宁山连绵不绝。永宁山的名字一定是这里埋了皇帝才改的,就像我老爷搬到南坡倒豁,才慢慢有了佟家庄这地名。心下里期冀着,庄里这些老辈人明年都还能健在。

国道拓宽了,路面铺平了,村庄周边的皇家陵园、长城古关、萧萧易水、阔大湖泊、狼牙壮士,一定会引来越来越多游客,道上也一定会越来越喧嚣。庄里年轻人越来越多地沿着国道走向远方,老辈人一定也会越来越多地汇聚在寂静的南坡后面,那里是老佟家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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