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一首歌一支舞

作者: 马汉2020年09月06日情感美文

康定情歌

去一个地方,是因为一首歌。

去的动因,似乎有些夸张。去的过程,也是那么蜿蜒转折。

先是隔天,从无锡赶到成都住下,等待翌日早晨飞康定的航班。因航班时间过早,为避免睡过点,关照酒店总台叫早,怕有疏忽,又将手机设定闹钟。凌晨4:30就起床,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乘大巴去机场。开始,一切还算顺利。登机后,飞机按时滑动到起飞跑道,突然就不动了。停顿片刻,飞机退回停机坪。问起缘由,说是目的地在下雨。于是随所有乘客拎着行李下机,乘摆渡车回候机大厅。等候至9点多,重返机舱起飞。不料飞至康定上空,兜了一圈,又返飞回双流机场着陆等候。问乘务员,这到底是为哪般?答是康定上空正下着雨,云雾缭绕,无法降落。在康定上空时,曾探头望过舷窗外,确是云蒸雾绕的,康定被水汽的巨大白袍笼罩着。

这么说来,康定是一个云雾雨露常驻的孕风育雨之地了。雨水充沛,生命必定滋润,生命茁壮了,人们的情感也必是丰厚。经过几起几落,本一个小时可飞抵的路程,最终花了6小时才到达。这种时间上被拉长的距离,让人产生了空间上遥不可及的疑惑。心尖不由得一颤:要么康定,确实不与我们的生存空间在同一维度?

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进入康定时,心头自然就响起了那支熟悉的旋律: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仿佛突然明白了这首著名情歌产生的缘由。濡化生命和情感的湿润,高原的严酷陡峻,加上康巴人的慓悍与炽烈,有了这些,要做到不产生出这首情歌也难哇!

据康定城里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康定情歌》可不是现在这样唱的,而是:“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在朵洛大姐的门,朵洛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会当溜溜的家来会为溜溜的人。”说是当时唱的可不是李家的大姐,而唱的是康定城一个叫朵洛的、卖松光的藏族姑娘,是一个确实存在过的人。能值得人们反复歌唱的,必定长得美丽无比,颜值高得爆表的。那时候康定的每个早晨都是灿烂的,没人愿睡懒觉,人们早早起来来到街上,有事没事都要到朵洛的家门口转转,往门窗里探头探脑打量。看着朵洛家里打理得有条不紊,于是就赞叹说谁能娶到朵洛就是天大的福分。当朵洛趁着霞光将松光搬出家门时,街上人所有含笑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朵洛闪亮着她的笑眸,以泉水般清亮的嗓音叫卖着松光。不管是确实需要买松光的,还是只为借机靠近细瞧她的,都争相前来买松光。松光很快就卖光了。不难想像,每晚点燃这些富含树脂的、被有些地方称为松明火把的松树节,家家便都笼罩在明亮的光波和松脂的芳香里。朵洛的松光,给黑暗中人们带来的,不仅是光明,更有长夜里对于美丽姑娘的温暖遐想。

到达的当天,到康定县城的大街上逛逛是必须的。沿着大街走去,跨上山坡之上居民小区高高的台阶,穿过藏式风格的凉亭,远远看到有藏族姑娘成群结队地迎面走来,立即定睛看去,看看她们中间有没有朵洛。虽然,松光早就被电灯所替代,朵洛的明眸却仍在康定姑娘眼中闪烁。

巴塘弦子

记住巴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

一群有理想的年轻人,以漂流长江的悲壮义举来维护他们的民族自尊。在当时备受国人瞩目的连续报道中,巴塘这一地名频频出现在媒体上。长江漂流遇险队员在巴塘与接应队汇合。指挥部和后勤装备供给移师巴塘县城。巴塘,巴塘!低沉压抑的厚重云天,肃杀阴森的嶙峋山石,冰冷翻腾的湍急江水。

当漂流即将结束全程时,我在长江的下游——无锡江阴的江边,等候漂流队的到来。先遇到了两位遇难队员的遗孀。她们的丈夫在叶巴滩翻船身亡,队员们都到达了巴塘,而她们的丈夫没能抵达。她们用大头针刺破手指,挤出晶红的血在请漂书按上手印。举着写有丈夫名字的旗帜,等候在此。漂流橡皮舟终于来了。我叫了声“胡子”,一把从橡皮舟里拽住队长王茂军的手,将他拉上了江岸。他冰冷、有力的手掌传递给我的,是一路携带而来的巴塘信息:冷峭、阴晦、雄性、强悍。

2016年9月2日晚上8点多,冒着如注冷雨进入巴塘时,我被寒意裹挟着,饥肠辘辘,似乎印证了三十年前对巴塘的最初印象。但是,当推开酒店大门时,差点让人一个踉跄。一屋橙黄的光波泄洪似的倾泻出来,迎面而来的,还有氤氲着饭菜香的煦煦暖流。在明亮的灯光下,音乐起,弦胡齐奏,长袖飞舞,六七个藏族男女既唱又跳。东道主说,今晚只是让几个人小范围跳,让你们先睹为快地领略一下巴塘弦子,明天白天到广场上正式欣赏巴塘弦子的场面。哦,这就是巴塘弦子!于是,对巴塘原有冷色灰调的零星印象,有了动摇。

次日早晨,雨歇天晴,云层却继续是高原天空特有的厚重、低迷。空气清新甘冽,正适合沿街道向广场漫步而去。沿路途经菜市场,沿街设摊的藏民一字排开。康巴人喜欢将鲜红的绒线或棉纱编织在自己的头发里,然后把粗壮的发辫盘在头顶。他们的脸呈和蔼微笑,面前的箩筐里堆放着苹果、梨、葡萄、核桃。他们只卖自己种的水果,脸上的微笑却是只能看,不能摄取的。有人试图朝他们拍照,一位高个藏族妇女竟然丢下摊位起身就逃。有个卖菌子的妇女,见人拍照,竟从出售的菌子中,随手举起一个脸庞大的菌子遮在脸前,此举顽皮得令人捧腹。

去广场看弦子,途经市场,这种巧合不经意间恰好展示了巴塘弦子生长的土壤和环境。巴塘,曾是川藏、滇藏两条茶马古道的交汇点,车马来往,熙熙攘攘。从理塘一路过来,到了巴塘海拔骤降。海拔低了,就有理由在此逗留,休整数日。此处雨水充足,土地肥沃,水草丰沛,所以这里不仅是重要产粮区,还是水果之乡。草甸上牛羊成群,到处是“咩咩”绵羊的叫声,藏语“咩”发“巴”音,因而取名“巴塘”,意为“绵羊声坝”。这样,茶马古道形成的多民族文化交汇走廊,加上物阜民丰的前因,必定带来涂歌巷舞的后果。于是,最早从战国时期用于祭拜祖先、崇拜图腾、敬神驱鬼的祭祀舞蹈“歌卓”,演变成唐代的“嘎谐”,最终吸收各民族文化的养分,发育成为后来的巴塘弦子。曾经流传这样一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到了巴塘,忘了爹娘”。想必这一乐不思蜀的效应,肯定是与既豪放又婉曼的弦子有关的吧?

山峦环抱的学校广场,云天厚沉。云端低垂的部分,烟霭弥漫,成为天地间虚幻的过渡。空气虽清冽得有几分寒意,广场四周却早已站立着身穿绚烂民族服饰的藏族男女。他们从盘在头顶的发辫到蹬在脚下的藏靴,竭尽艳丽,满目是对比强烈的颜色,以炫目的色彩给这个略呈冷色调的环境,增添了十足的暖意。不说妇女们那娇艳得十分醒目的红袖,单说男子头戴的“梭哈”——缀满流苏的红色帽子,跳起弦子来会随着节奏而轻轻颤动,如同跳动的一团火焰。在弦胡手扎西的带领下,他们围成圈,边唱边奏边跳,按顺时针方向循环舞动。姑娘们踩着弦胡的节奏,舞动双臂,长袖翩然,舒展飘逸得如行云流水。汉子们边拉着弦胡,边踏步、擦步,表现出一派刚健孔武,激扬奔放。

甫到现场,因被扎西与众藏族汉子不同的沉稳、沧桑的气质所吸引,我与他有过交谈,所以待一曲弦子跳罢,我就又找领头的扎西聊了起来。今年58周岁的扎西,不仅是家中种着三亩地,养着四头牦牛和几头猪的农民,而且还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巴塘弦子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在问他的当儿,旁边有汉子连连说,巴塘的弦子都是扎西老师教的,所有的“毕旺”(弦胡)也都是扎西老师做的。一位农民被人称之老师,可见他在弦子艺术方面的成就和为人。扎西说,他家里三代都是做“毕旺”的。他五六岁开始就跳弦子,十五六岁就做“毕旺”。三十多年里利用农闲时间,共做了4000多把弦胡。现在扎西家仍开着制作“毕旺”的作坊。28岁的儿子曲皮,正跟着阿爸学做“毕旺”。扎西家还开设了巴塘弦子培训中心,将跳巴塘弦子的技艺传授给孩子们。

扎西举了举手中的弦胡说,过去的“毕旺”不讲究精致。如今巴塘弦子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表演的机会更多了。为了表演效果,就给做成的“毕旺”上色。用矿物颜料,画上一些图案,涂上一些颜色,让琴看起来更漂亮。说话间,他头上的“梭哈”红色流苏,在不停地抖动、闪耀。

我的心里突然一动,想着巴塘的色调,应该是瓜果的颜色、舞动彩袖的颜色、弦胡的颜色、梭哈流苏的颜色以及笑脸红颊的颜色。巴塘是五彩缤纷的,是暖色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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