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奔向天地

我常常听人说，人生天地间，是举头星汉灿烂的天，是放眼草丰林茂的地。

我在城市长大，曾经在浩浩楼阁中去寻觅这种天地，却又难免疑心它过于浩荡而退缩。没想到，一场始料未及的旅行，让我远远地看见它向我伸出了手。那时我站在游轮上，愣愣地看见渡口向我奔来，人潮拥挤流动。阳光冷不丁洒落在我面前，浅白色的灰尘在其间跃动，热闹而嘈杂，撞了我满怀。每个光点都争先恐后地扑进我怀里，挤不进的也不恼，便聚在身边攒动。

来不及开口，甚至来不及思考合适的字句，思维自顾自地宣布了罢工，身心瘫软在故人般熟悉的气息里。它像是一杯温了的新酒，拢了暖色的时间来安置我，好把我细细地融化在这里，然后来不及揭下的时光便被无限拉长。我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人生中某一个特殊的时刻。也许将来或是过去的我，会来到陌生的土地上，偏偏有一页熟悉的阳光被夹进我的生活里，温声地对我说——欢迎回家。

我满心欢喜地环抱着这个属于我的小小天地。这是我家了，我对自己说。浪，沙滩，细碎的贝类，咸腥的风，如旧友相逢，黏腻在我的左右。沙滩上带着小蓝帽的老人相携走过，皱纹里都夹着某种笑意；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的、游荡在十二月的粉蝶；悬崖上的小菩萨，身下垫着发黄的皱着的纸，以及我为之活着的活生生的一切。

这样的天地，是野旷天低的天，是垂手可触的地。这一瞬间，似乎就是我的完美世界。这里有着活生生的一切，他们挽着我，奔走在小天地里——阳光是金黄的，照着粉绿的叶子，熠熠生辉。沙滩上拉着手的情侣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发丝轻且透光，金闪闪地动人。沙子，时间，还有温阳下的树，软言软语酿着海风的气息。

年末的时候，我走在路上，紫藤还开着，还有三角梅和我说不出名字的植物，似乎天地正与我在此处相逢。金红的或者粉黄的花盛开着，花影从某个少年挺拔的背上倾斜而下，流淌到地上。观光车从人群中开过，有些杂音的喇叭并不高调地絮语着。绿色的枝叶很自然地从车里拂过，风吹林梢，却吹得旁人动容。人则如植物一样亲切，同座的老头絮絮叨叨地跟我聊天，是我不熟悉的温柔方言，低低地，占据了我的心头。小小的天地啊，是稚子奔走的地，是温茶远眺的天。

在那个瞬间，我感觉我完全释然下来，没有烦躁也没有悲伤，温暖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好像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都必须从某种液体里宣泄出来，是那种属于新生儿最原始的表达方式。我仰卧在天地之间，如同母亲怀抱中的小儿，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熟悉而亲昵的气息。

我在那个港湾的怀抱里坐了很久，彼此默契地用沉默来相处，偌大的天地在这一刻紧紧贴合了我，变得小小的，只与我独处。我们目送日光的一隅向着星辰奔走，海风被暮色哄着披上寒意，等着下一个天亮来临的时候再传颂未知的希望。我想明天依然会有尘埃从人群中穿梭而过，也依然会有晨光描摹万物。而我挑起路灯星星点点的光，钻进了灌满美梦的夜色里。是与江如合的天，是烟树相似的地，是萦绕着我的天地。

那一次，我清晰地感受我归属的天地，它并不遥远，也不浩荡。我奔向它，然后与它热烈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