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热炕头

作者: 吕敏讷 2016年01月06日优美散文

有好久,没有陪母亲一起睡热炕了。

每次回家,和母亲说着话,一起做一顿饭。吃完饭,就要匆忙回城,母亲就送我们出大门,手扶着院边的老槐树,站在风中,一直目送我们走远,才转身走进烟火缭绕的院子。

想说的话有几千句,说过几千遍了的话,还会再说一次。小儿子把幼儿园学到的歌舞在院子里全部卖弄一遍,欢笑就挤满了爸妈的皱纹。每次领着孩子把那个宁静的院落翻腾热闹,又把热闹全部带走。

走后,妈妈的院子愈加安静。

妈妈说,你们不来,家是冷清的;你们来过,家就越发冷清了!

每次回到家,拉着小儿子的手,房前屋后四处转转,把儿时的回忆一一捡起,一遍遍温习。给他指着小时候坐过的那架小板凳,它如今又老又丑,没人再坐了。栓过秋千的桃树和桑葚树,也已经老了。那时,桑树会长出紫黑的桑葚,甜的厉害。风一吹,甜果从树上掉下来,突然打在头上,落在草丛,捡起来,它还带着露水,一粒粒吃下,舌头会变黑,但是整个春天都会是会甜甜的。桃子是红心的,下过雨的早上,成熟的桃子落满一地,露出红红的果肉,空气也是甜的呢。

儿子睁大眼睛就问:那我在哪里嘛?怎么不给我吃一点?

我说:那时候没有你,妈妈和你一样是个小娃娃呢!

“那时候我俩一样大吗?那我到哪里去了嘛?”就忽然大哭起来了,要桃子!

老院子里的老房子,像老去的父母,日渐消瘦变矮,容颜沧桑,弯腰驼背。缩在村庄的角落,不愿叫人看到。新院子里的新房子,像新出落的一代孩子,富态,有新意。装扮着村庄。

如果是春天,看到院子边上湿土层里冒出一堆堆嫩芽儿,我就惊喜的喊着:妈,今年种的都是啥花?妈妈在里屋应道:都是你婆活着的时候种过的花籽,十样锦、串子莲、大梨花、指甲花……

秋天,小儿子刚刚学会走路,枯叶落满了屋后的石板小路,湿漉漉的,风一吹,落叶到处乱窜。他看到地上的叶子,两只脚蜷缩在我怀里,不敢落到地上,吓得直叫:怪兽,怪兽!

我呢,就忽然想起小时候,放学回来,拿一块干馍馍,吹着冰凉的风,和母亲一起上山,在长满荆棘的林子里扫树叶,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家,晒干,严严实实码放在草棚里,冰天雪地的冬天,指着它把炕烧热。

一个又一个寒冬过去了。

如今又一个冬来了,周末,难得的晴天。温热的阳光把天空洗干净了。

在暖气如春的窗前,突然很累很茫然。突然地,就特别想回家,见到冷风里的妈妈。

小儿子在院子外的一截陡坡路上,挣脱我的手,一边跑,一边大喊:奶奶,我来了……我穿过篱笆进了院子见到了妈妈,说:妈,我和娃今天不走,住一晚。

母亲就很惊喜的样子。

傍晚,我说,我睡床,有电热毯,我习惯了。

母亲执意要我睡热炕。说,好不容易住一晚,你也享受享受我的热炕!

母亲睡在右侧,手心里握着小家伙的右手;我睡在左侧,手心里握着小家伙的左手。儿子躺在我和母亲中间,我的目光越过儿子粉嫩的圆脸,看到母亲的眼睛布满血丝,皮肤暗红,满是风的痕迹。

母亲给儿子指着小花枕,笑着说,你妈妈小时候就用这个。儿子就大笑,说,妈妈也有小时候啊?两只小脚像鼓槌一样乱踢乱踏。

小花枕面是用三角形的小布头手工拼接缝制的,五颜六色的。那些小布头是五婶给的,那时五婶有个姑姑在城里当裁缝,五婶就有很多小布头,送给母亲的小块布料,大一点的用来做鞋面,小一点的,用来缝补衣服,再小的就剪成三角形拼接成枕头面,或者被褥面。又好看又结实。

小花枕一直陪伴着我,小学,初中,县城读高中,上大学时把它带到学生公寓我的上铺,毕业后随我到乡下宿舍。那个小花枕被洗了无数次,那些母亲用手工拼接起来的彩色三角形,不会褪色。第一次得到小花枕时的欣喜,至今记忆犹新。

母亲一直念五婶的好!我们兄妹四个,五婶给了不少做鞋用的布头。

小儿子瞪着眼睛听着故事,渐渐安静了,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透过鼻翼,把安静的夜色变清晰了。他进入了梦乡。

就着夜色,我和母亲继续说着话。

母亲幼时,家境贫寒。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基本没有鞋穿。雪上加霜的一件事发生在那一年的除夕。二舅燃放爆竹时不小心炸坏了一只手,血流过度,昏迷不醒。母亲是O型血,为二舅输了200毫升的血,保住了他的生命,可是母亲因此也身体极度虚弱,得了哮喘,留下了一生的病根,那一年,母亲15岁。

两年后,母亲出嫁了。外祖父到礼县盐官买回简单的嫁妆——四套衣服的布料。母亲穿着大嫂的夹袄,二嫂的套裤,再套上那件红外衣,被一匹马驮走,这就算是嫁了。五天后,大舅来走亲戚看母亲,吃完饭,大舅要走了,避开家人,给母亲说,你大嫂的夹袄,你二嫂的套裤。偷偷提示母亲要把借穿的衣服拿回去。不料奶奶听见了,问道:什么大嫂的夹袄,二嫂的套裤?这娃娃借穿的衣服过来的?

17岁的大姑娘刚到一个新家,就遇到如此难堪的场面。

17岁的母亲根本无法预料,此后作为母亲,缝缝补补的几十年所隐藏的艰难困苦。

祖父和父亲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只剩小脚的奶奶和母亲相依为命。奶奶在家里照看哥哥,母亲背着我到生产队挣工分。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公社的打麦场上打麦,或者剥玉米,掐辫子,回家时鸡都打鸣了。母亲说,我乖乖的趴在她背上,不哭也不闹。只是回家,没有烧炕的柴草,炕就是冰凉的。一个个冰凉的夜,母亲把我抱在怀里焐热。第二天还得下地干活挣工分。

那时外祖父给生产队喂马,后半夜,悄悄钻进马圈里,偷着背一大背篓马粪,走上近十里的路,把马粪倒在母亲的大门外,再趁着夜色回去,一路上不要见人。回去还假装在睡觉。外祖父送来的马粪,母亲藏起来,晚上偷偷烧炕用。外祖父冒着各种危险偷偷送了几年的马粪,让我们兄妹几个在烧热的土炕上都存活并长大。

有一次,母亲在泉边洗衣淘菜,在泉边玩耍的妹妹不小心掉进泉水里,冰凉的泉水浸透了妹妹。母亲吓傻了,从水里捞出妹妹,哭着抱回家,把炕烧得暖烘烘,再把妹妹放到炕上暖出一身汗,妹妹这才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从此,母亲总是自责,总觉得对妹妹多了一份亏欠。

冰天雪地的冬天,农闲了,母亲却总是闲不下来。她把炕烧热,打好浆糊,再把破布一层层粘起来,叫打褙子。打好的褙子压在热炕上,烘干,用来做鞋垫和手工布底鞋。接近年关,母亲就做好了供全家人穿的十几双布底鞋。

说到做鞋子,母亲就开始责怪我,说,那么好的衣服,还很新呢就不穿了。那时候,衣服上打满了补丁,我穿过了你哥哥穿,你穿过了妹妹再穿。实在没法穿了,就拆下来布料做鞋子。母亲有一件藏蓝色条绒的上衣,一直不舍得穿,哥哥考上初中,上学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

父亲在靖远托人捎来的布料,是给母亲做衣服穿的,母亲总也舍不得穿,拿出来在油灯下抹了又摸,然后再锁在奶奶的柜子里。直到今天,那几截布料还在柜子里存放着。

母亲说,如今,谁还去穿它呢!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母亲开始哽咽,低低的啜泣越过儿子的圆脸,重重地,刺向我的心。我没有出声,一串眼泪滑落,敲打在枕边。

我就打岔说,妈,你捏捏宝宝的手,是不是跟我小时候一样胖?

母亲说,你小时候又乖又听话,手就像个小馒头,一个人安安静静蹲在树下的草丛里玩,村里走路的人都喜欢摸你的小手,心疼你。

母亲得意地说,你小的时候可真是讨人喜欢,让人心疼。这一次母亲又开心地笑了。眼角分明还挂着一滴眼泪。

夜深了。母亲说,睡吧,天都快亮了。

我说,睡不着了。

十五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了,铺洒在母亲的热炕上。

月亮照见了母亲的白发,在月色里愈加斑白。照见了儿子的圆脸,在月色里愈加粉嫩。

其实,记事起,我就从没有挨饿受冻过,头上戴着发夹,手里拿着小手绢,穿着小红皮鞋,把家里的土炕当做舞台表演歌舞,在村子里被宠爱的像个小公主。现在想想,那一定是,母亲替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童年没有阴影,只有阳光罩在我身上。

母亲睡意朦胧里说着话,我假装睡着了,不吭声。她唤着我的小名:泓儿,泓儿。见我没有反应,就自言自语:我的娃睡着了!

再过两分钟,母亲轻微的鼾声在另一侧均匀地响起。很累很踏实的呼吸分布在月色里。

我侧过脸,让眼里的那些晶亮的液体,落在枕上的一片月里。面朝窗户,浴着洁白的月光,感受母亲和儿子安稳的呼吸,没有了一丝睡意。我掖紧被窝,腾空内心,安然地享受一坨热炕,此时,不受冻,感觉到世上的幸福就着今夜的月光裹在我身上,被幸福包裹的我不舍得入眠,思维越发异常地清晰了。

月亮安静地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睛穿过月色,见到了年轻时候的母亲。她的背上,搭着两条黝黑的长辫子,皮肤白皙,面泛光华,走在田间地头的阳光里,侍弄着她的庄稼。坐在屋前的槐树下,给缝缝补补的日子绣满一束束花。

多愿意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照进来了,早晨的阳光,将一层温暖敷在我身上的被子上。看看身旁,儿子还在酣睡,母亲的被子已经叠放整齐。厨房里叮叮咚咚,烟火的味道和诱人的香气,从母亲的厨房溜出来,窜进我的鼻子。我闻着母亲的味道,幸福得成了小孩子。

忽然记起,上次和母亲一起睡热炕,就着月色说话,并失眠,是一年前的事了。

如今,母亲却又老了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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